【你何時帶我飛向世界最南方,看看那心中的十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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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云把漫天的星星覆蓋著,布滿雨點的白傘把陰天覆蓋著。時值雨季仲夏傍晚,本來日照充足的商業街已暗淡如夜,擠塞的馬路上車輛時而發出不耐煩的嗚笛,落班一族踏著水地和喧鬧匆匆而過,路燈提早亮起,照得行人和雨景一片迷濛。
白色高跟鞋連同白皙小腿自離開逸風餐廳撐傘以來沒有干爽過,但這樣黏附的噁心感遠不及榮總廚帶給她的。對她不屑的態度和嘴臉好像從未間斷又毫不客氣地撞來,柔軟的心靈被砍碎了又重建,三番兩次,砌出了堅韌,老板半月前把她升為逸風店面主管后榮總廚更變本加厲。今天又為爭取加工資而示威,讓廚房全員按章工作,本來人多的午飯用餐時間緊逼,遲遲未出餐點使食客和等待的人都憤怒不已,有幾桌還要求退單不吃離開,氣得她想吊起那人暴打一頓。沒辦法,誰叫這位主管又年輕又能干,招人嫉妒。
能干也許是擠出來的吧,兩年不到的時間由服務員晉升為主管的她,只是一心一意投入到一件事而已,盡管智障都能干好的活,她并沒覺得什么成功感。
雨中嘈雜的喧嘩和腦中煩悶的對峙被微弱的聲音打斷,一絲絲綿延的韻律振動潮濕的空氣,溫暖流入耳朵,是吉他的呼喚!
放眼張望,向不遠處傘子聚集的地方走去。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輕輕說聲抱歉擠入人潮探看,果然是有街頭賣藝,一個青年抱著木吉他在自由搭建的帳篷下隨意彈奏,似乎沒怎么樣,突然他從身后拿來一個奇怪的裝備,像一只沒有話筒的耳筒套在頭顱上,耳筒兩端用類似鐵絲之物捆綁著一個口琴,剛好固定在青年厚厚的唇上。
縱然畫面有點古怪,口琴和吉他合奏不太搭調,但是這么創新的想法頗吸引眼球,而且在雨勢不弱又悶熱的天氣下,如此努力還是值得敬佩的,當場贏得不少觀眾的掌聲和零錢。她的心神飄散,仿佛一路走來有些東西掉了,卻還沒有找回來。
“不知所謂!”
背后傳來喃喃唾棄,細碎如夢話。轉身肉眼搜索,在雨點交錯的濾鏡中,只見一個高瘦背影漸行漸遠,黑傘下是淺紫藍直條子襯衫,和黑色西褲皮鞋,最后視線停留在地上飛濺的水花和閃現不停的漣漪。
那憤慨的語氣,她聽得很清楚。好像還夾雜不屑,像榮總廚看她的感覺一樣。一種被歧視的不滿涌上心頭,對條子襯衫加倍反感。
“外婆,我回來了。”泛黃的墻上時鐘指著七點。在門前地氈上印干腳底,把濕漉漉的白傘和白高跟鞋掠在洗浴間,轉身望望狹小的廚房。
“小曼,妳回來了,時間剛剛好。”外婆正端著一碟炒白菜走出來,徐徐放在桌上一盤咸蛋蒸肉餅旁邊,笑容燦爛地迎接孫女。
“您又親自做飯??”女生微微嘟嘴,心想說了多少次也勸不了老人家別太操勞,亦明白無嗜好的外婆閑著沒事的沉悶,只是有點擔心老人的身體,畢竟這個歲數了也曾經發生過意外。
“還有花生雞腳湯,補腿的,我給妳盛一碗。”婆婆興致勃勃走進廚房:“外面挺大雨吧?妳快換件衣服洗洗手來吃飯吧。”
兩菜一湯的晚飯時光靜謐卻動聽,幸福的旋律在小小的空間棲息著。雨聲隔在窗外,客廳沒有電視的打擾,矮柜上只有一臺手提電腦、簡約的小枱燈、玻璃瓶插著干癟的米色滿天星、三個形色各異的獎杯、兩張給鑲起了的獎狀;白色層架上除了別致的鋼琴和小提琴等樂器造型擺設外,還擱著三個相架:一家四口在春節的團年飯桌上留影、一對年輕男女頭靠頭的賣萌自拍、年輕男女的頭顱分別在婆婆兩肩,三人笑得活潑;坐落墻角球型網狀的木制立燈沒有被天花的白燈泡奪去光芒,散發柔和滲人的顏色;瑟縮墻壁一隅的電子琴為小小空間增添文藝氣息,琴前的小圓櫈坐著一只淺藍色的兔形毛娃娃,上面均勻地編織著淡黃的星星圖案,可愛如小孩的杰作。
“小曼工作不開心嗎?是不是被同事欺負了?”吃得飯碗都見底了孫女也一言未發,欠了平日的啰嗦和八卦,老人開口關心一下。
“沒事,看見外婆就高興起來。那些小嘍啰對我起不了作用。”女生裝作瀟灑地撥弄一下齊頸短發:“您坐坐聽聽收音機吧,這些我收拾。”
的確回到外婆的家能消除一切不快情緒,尤其是這里彌漫著哥哥沉穩的味道,只要他指尖輕彈琴鍵,或簡單地哼哼歌,所有浮躁不安就如被黑洞吸收一樣統統沉淀,輕松的音符像泡沫悠然升起。
洗潔精的檸檬味隨著泡沫爆破而綻放,催促著她沖水,把碗筷洗干凈走出客廳,便見外婆從沙發中站起來走向洗浴室。
“外婆洗澡記得摘下助聽器,不然又弄壞了。”
“噢,還真的忘了,呵呵。”
陳舊得脫皮的灰綠色沙發越趨凹陷,仿佛還看見熟悉的身影躺臥其中,含著鉛筆舉起手中曲譜凝神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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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妳看,這邊有五顆星星特別光,周邊還有四顆隱約可見,一起連成十字形,看到沒?”無月的天空下,漆黑烘托出漫天星宿,小女孩注意力被分散,停止哭泣,朝哥哥指示的方向凝望,似是看到漂亮的頭飾般癡迷戀慕。哥哥放下指著天空的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這就是北十字星,叫天鵝座。夏天最容易看到??”
“哇!北十字星好美呢。”女孩吸了吸鼻涕:“那么有沒有東十字星、南十字星和西十字星呢?”
“嗯嗯,小曼好聰明,雖然沒有東十字星和西十字星,但真的有南十字星啊,但是它要到地球最南的地方才看到,那里距離我們很遠很遠,所以我們這里看不見。”哥哥懷念地補上一句:“就像爸爸媽媽去了的地方一樣遠。”
“那么爸爸媽媽離開我們是去看南十字星嗎?”
“這個??”男孩一時語塞,看著面前的妹妹一臉期待,機靈又天真,不忍心說破,他便摸摸妹妹的頭兒,順勢而說:“是的,待小曼長大了,哥哥帶妳飛去地球最南方,和爸爸媽媽一起看南十字星。”
“好啊,那么我要好好吃好好睡,快高長大,長大了就去看爸爸媽媽!”妹妹小拳緊握。
“還有要好好念書,才會辨別方向,不會走錯路啊。”
“是啊??”女孩想想好像不對:“不是,有哥哥帶路才不會迷路呢!”
“哈哈,小曼說的對,那就不要好好念書了啊。”
“就是嘛,作業又多又難,何苦呢?”
“有多難?學會了就不難了。就像音樂,看似復雜,其實慢慢接觸學習,也可以很簡單。小曼聰慧過人,一定能克服困難的!把作業拿出來,讓哥教妳??”
矮小的窗臺上遺落一支鉛筆,女生拾起握在手中,換上自己坐落窗臺。雨在零點前停了,星星掛得更高更亮,好像少閃一秒就會永久熄滅似的,拚命發放光芒。天鵝座在星群中如舊突出,映照著窗前無眠的人。
為什么睡不著覺呢?工作上的小事用得著失眠嗎?不,似乎是工作上的事不夠大,才讓她有喘氣的時間,有回憶的空隙。
明明自己的睡房就有窗,她卻總是喜歡流連客廳,倚坐窗臺,遙望星星,有時哭訴,有時發呆。
耳機又掛在耳,打開手機應用程式“星格”,進入用戶stardust的發表曲目欄,點擊全部播放,第一首《氧氣》簡單而錐心的旋律隨即鉆進心窩。這男聲版本不是唱得很完美,但卻是眾多翻唱版之中最好聽的演繹。
幾年前哥哥開發了一個名為“星格”的唱歌APP,叫妹妹去下載玩玩支持一下,她猶疑了,因為自知五音不全,然而哥哥說可以聽聽歌不唱也沒關系,因為他們公司是靠用戶瀏覽廣告賺錢,于是她才下載。既然下載了就聽聽看別人唱的怎么樣,啊,不如聽聽哥哥的錄音和在ktv唱的有什么不同吧。不聽則已,一聽欲罷不能,實在每字每句每呼每吸都聽得清清楚楚,哭腔拉音顫音也非常明亮震撼。陶醉地聽著聽著,仿佛心臟里早被埋下的音樂種子忽然發芽,弄得心癢癢的,生起一試歌喉的欲念。
好奇又戰戰兢兢,從下載了的歌單選好曲目,戴上耳機,隨著前奏的播放,屏幕畫面顯示首句歌詞,注視著提唱訊號倒數完結,自己的歌聲便回蕩耳畔。起初很不習慣,畫面中還有不同的調控按鈕,可調節音樂和人聲的大小,后來慢慢一步步的熟悉操作,錄好一首歌曲作品。重聽一下,拍子是捉住了,但音準一般,從屏幕上的評分數字是紅色居多便知道。最后怕被取笑沒有給哥哥聽,自己還是做個安份守己的聽眾好了。
耳畔正播放《第一個清晨》高潮部分,屏幕頂端顯示收到微信信息,打斷了她的思路,把音樂停下來,轉到微信頁面,是逸風的員工小玲。
“曼晨姐,抱歉這么晚打擾妳,但是我明天早上要幫媽媽辦點事,要遲兩個小時才上班,請妳批準我吧,最多加班補償。”準備回覆時對方又補上一行文字:“曼晨姐最好人的,皮膚又白人又美??”
“不行。”
“曼晨姐,求求妳,我也是剛知道,小瓏又要上早課不能抽身。我知道是太急了,但我不能再請假了,請妳幫我調配一下吧??”
“還要一頓飯。”
“嚇死我了,好壞的,我就知妳不是這么冷血的。”對方加了個壞壞的貼圖。
“高級日料。”
“是市儈了點。”
“那扣工資吧。”
“就日料,高級,沒問題。”
“快睡吧,不然明天遲了辦事回不來上班,到時食神都幫不了妳。”
“知道,最愛曼晨姐,晚安么么噠。”
關掉小玲的微信窗,回到星格頁面,才記起哥哥的歌曲被中斷了,掃一下曲目表,從曲長時間看,十之八九只錄了半首歌。回到她的個人首頁,自己并沒公開發表歌曲,相反只存放在私人列表中,手指在幾首不見得人的歌里猶疑不決,最后沒有點開任何一首,便跳回stardust的歌曲列表,點擊《第一個清晨》后的《流沙》,繼續播放。
每小時都有不同地區喜歡唱歌的人發布最新演唱作品,她試過隨意點開細聽,音質甜美的或厚實的比比皆是,但唱得走調漏拍的人也不少,奇怪的是后者粉絲數量比前者多得多。也許是無聊的人太多,習慣了平常,對不正常的需求太大。
她只不過想正常點,無奈世界一點點地偏向不正常的方向走。
是什么時候開始,虛擬代替了現實。人們連電話都不撥,聲音都不用發,面也不要見,被硬生生地困在電子世界中,以一堆堆數碼轉化而成的文字符號圖案影像,代替了有溫度的語言氣味互動溝通交流?微信即時通話用家不多,連語音功能也開始不被追捧,文字才是最適合當下高效時代的表達,對方一看就明白,不用播放再聽聽漏再播,多省力。
可是語音功能有著一種永久記載的意義,比電話瞬間消逝的通話更有價值。
“小曼女神,不要熬夜讀書了,有充足睡眠才能美美地考試,掛了也至少是美美的,若黑了眼圈又掛了科多不值呀!”
“下課后早點回家吃飯,妳哥我做了妳最愛的蝦仁炒蛋??”
“不在語音里唱啦,現在在公眾地方,我回來做妳的點唱機吧??”
“妳的什么品味呢,待哥哥介紹女神該聽的歌給妳吧。”
哥哥的語音逐一在耳機發放,隨著血液傳遞到心臟,只有哥哥的聲音能給她心的顫動。
在微信和星格之間切換著,又一首哥哥唱的半首歌略過耳膜,來得那么匆忙,去得那么猝不及防。她試過查找哥哥的手機和電腦,除了工作上的復雜程式編寫資料檔案,和收藏了許多的音樂網站及歌曲,還有一些零碎的音樂檔案儲存在音樂編輯軟件中,但并沒發現一首完整錄制的歌曲作品。
“其實我想開發一個創作性和自由度高的錄音系統,玩原創的音樂。這個低端ktv系統只是公司下令,迎合大眾市場去做的游戲程式。”
問哥哥怎么不全職做音樂,切實把曲子創作下來,配合電腦制作記錄,好留個紀念。
“要不玩玩當娛樂,要不認真投入專注。別高估人的能力,一個階段只管好一件事情已經很厲害了。”哥哥回答時一臉不在乎,或說一臉無奈之下不得去在乎。
當時她不明白這所謂“現實和理想的距離”是什么,失去了雙親等于失去了一切,為了養活妹妹、外婆和他自己,不能謀生的音樂只能拋得遠遠的。如今長大了的她明白了,理想就像南十字星那么遠,甚至無法觸碰。
早上六點半被婆婆喚醒,在窗臺蜷縮身體睡著的女生不知何時被蓋上毯子,耳機也沒摘除。視野濛眬地解鎖手機,畫面停留在哥哥的微信對話頁面,星格里的歌單早已播完,也沒退出,卻不知進入了什么人的用戶號,美女彈著吉他的頭像拉住了她的好奇神經,點開了這人發表的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