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就是顧曼晨顧主管是吧？華源說妳有事找我，是關(guān)于妳哥哥顧星晨？”

三樓咖啡廳的餐桌旁站立一位穿亮麗淡藍色西裝的男士，高瘦身材和戴眼鏡的長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加上一頭梳理整齊的中分及頸秀發(fā)，文質(zhì)彬彬，便知其高層地位。

“是的，郭總監(jiān)請坐。”曼晨禮貌站起來點頭迎接。

郭亨以前是哥哥的上司，對哥哥一定了解不少。從他的口中憶述事情，可由多一個角度認清真相。

“顧星晨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需要他。可惜??”郭總監(jiān)雙手互扣擱在桌上咖啡前，手指頭跟哥哥一樣長滿繭，低頭輕嘆一聲。“他一個人能抵上五人的開發(fā)量，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如此有能力的程序員了。”

“請問您知道公司削款的事嗎？您覺得這是導(dǎo)致哥哥自殺的原因？”曼晨一口果汁也沒喝便單刀直入，不繞圈子。

“沒錯，公司當(dāng)時有點投資失利，暫時無法提供支援給許多研發(fā)項目和推廣活動，其中包括技術(shù)開發(fā)部。”郭總監(jiān)扶正眼鏡，在沒有多余皺紋的明目中，看不出他實際年齡，但深淵般的瞳孔內(nèi)似乎藏著許多公司的過去：“星晨知道后有找我談?wù)摚€吵到連老板那里去。”

“什么？是怎樣一回事？”似乎能窺見事實全貌，曼晨把身體傾前。

“我說待公司狀況好轉(zhuǎn)一點，一定會讓他的項目繼續(xù)，不要急，但他怎也不相信，只好約見連老板。第二天他們面談很順利，見他離開辦公室時還好好的，我們大家都以為他看得開，會一起共度難關(guān)，等待黑暗過去。可誰都沒想到他等不到。”幾天后傳來他的死訊，大家都感到極度意外：“或者說，我們都低估了抑郁癥的殺傷力吧。”

包括曼晨，對抑郁癥的認知甚少。上網(wǎng)一查，大把大把的喜劇明星抑郁自殺的例子，一張一張帶給世人快樂的面具下，是世人想像不到的痛苦。如果說哥哥有意把病情收藏，妹妹看不出來也不足為奇。自殺的人心緒不寧，也許服用安眠藥是因為睡不著，而跳海自盡的念頭是突如其來的。

宣薇的話，或者是有點偏激了，就算有疑點，也不代表哥哥的死不是自殺。

其實還是自己想太多了，被別人一句“有內(nèi)情”煽動，還沖動地麻煩華主管幫忙聯(lián)絡(luò)約見哥哥的舊同事，打算逐一查問。想起來自覺真傻。

不用喝完鮮榨果汁也感覺身心清新。離開咖啡廳，曼晨撥了電話。

“華主管，真不好意思，我想說那些舊同事聯(lián)絡(luò)不上的話就算了，不要緊的，我怕浪費您的時間。而且我想了解的大概都知道了。”

“不用客氣。說實在的，不是這次主動聯(lián)系還真不知道以前在公司的交情原來那么脆弱，兩年前技術(shù)部的同事全都有高薪厚職不認識人了，或是不在同一空間，話題都不一樣，對不上頻道的友誼又何必維系？”聽得出話筒另一邊的失落，不是因為約不上，而是因為知道再也約不了。

“是的。”有些人注定是過客，如燈泡破滅，相忘于塵世，但有些經(jīng)過了卻能留在心里，如流星墜落的光芒，震撼永遠。

“喔，不過剛剛有一位舊同事叫趙霖的答應(yīng)了見面，妳想見見他還是取消呢？”電話中華主管簡單介紹：“他是部門里最年輕的小伙子，天資不高卻非常勤奮，現(xiàn)在轉(zhuǎn)行從事會計。”

“既然約成了便見見面吧，多認識哥哥的同事也不壞。”

華主管給她和小霖相約在公園噴水池見面，以電話聯(lián)絡(luò)、衣著辨識后，曼晨向一位中等身材、穿深灰西裝、梳一頭成熟發(fā)型的年輕人揮手。

個子比曼晨只高出少許，提著公事包和一袋子零食的小霖走來時更顯矮小。兩人并排坐落在池畔旁的椅子上。

“能見到顧主管的妹妹真榮幸，有其兄必有其妹，兩人都這么美。”小霖也許比曼晨大一兩歲，卻像在江湖打滾多年的老油條，說話圓滑：“原諒我當(dāng)時沒有去拜祭，公司實在忙得發(fā)瘋，我們加班也不夠時間用，覺也得在公司睡。”

“不要緊。”看見對方嚴冬之下還大汗淋漓，熱力感染曼晨把圍巾脫下來，收進大手袋里，再掏出紙巾遞給小霖：“先擦汗吧。是啊，你怎么拿著這大袋子？是吃的嗎？”

“哦，是的，我剛?cè)ヅ_灣旅游回來，沒想到源哥致電給我，說妳想打聽一下顧主管的事，我就順便帶些鳳梨酥和鐵蛋來，還有太陽餅，很有名氣的，送給妳和源哥啰。”也許認為別人有求于他，自制優(yōu)越感的小霖把自己說得如在歐洲回來一樣驕傲：“當(dāng)作見面禮吧，請笑納，別客氣。”

“謝謝。”曼晨尷尬地接下大大的心意，暗里組織著打發(fā)對方的理由。她對小霖沒什么好感，覺得對方流于表面不靠譜。都怪自己，閑來無事想太多，把不喜歡的交際攬上身。對于小霖，恐怕沒什么收獲，聊一會就溜吧。

“那時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畢業(yè)生，從顧主管身上，我第一次認識到面對壓力是可以笑著承受的。”擦干汗珠的小霖仿佛把心靈也擦凈，雙眼隨著回憶望向天邊，太陽正躲在云后。

曼晨視線從零食的失望，移向小霖透露臉上的希望。

“顧主管對我們很好的，雖然我們很遲鈍，常常被郭總監(jiān)罵，上司和下屬一直給他很大壓力，但他還是正面地尋找解決辦法，笑著帶領(lǐng)我們跨越困難。”

困難和壓力總是敗給哥哥的笑，那么，抑郁癥呢？

“還記得他們不眠不休把‘星格’推廣出去，得到廣泛回響后，下載率暴升，讓當(dāng)時不看好顧主管的郭亨大跌眼鏡的情景。”小霖激動地緊握拳頭。

“哥哥和郭總監(jiān)不合嗎？慢著??他們？他們是誰？”曼晨疑惑。

“顧主管和高總監(jiān)，高總監(jiān)是推廣部的，所有新程式推出市場都經(jīng)他的手。這個高耀，妳應(yīng)該認識吧。”

“高耀？你意思是，我哥哥和高耀工作上常常交流？”

“是的。因為高總監(jiān)對項目預(yù)算非常著緊，郭總監(jiān)卻愛理不理，也許有點妒忌顧主管的才華吧，顧主管便親自和高總監(jiān)交接。”

在大家眼中高總監(jiān)是利益主義者，只在意項目的回報而非欣賞項目的性質(zhì)，不過也比郭總監(jiān)不負責(zé)任地批評好，起碼是支持新項目的推出。

“雖然高總監(jiān)和顧主管在同事面前只談工作，實事求是，沒有多余話，但在人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私下有很多交流的。”小霖像分享機密般，為自己觀察到別人沒留意的細節(jié)而一臉自豪：“每天午飯時間，大家習(xí)慣在辦公室吃外賣爭取時間做事，有時難得外出用膳，顧主管也喜歡在公司飯?zhí)贸裕缓臀覀兂霾蛷d吃的。有次外出午飯我因為忘了手機折返，途中遇見顧主管和高總監(jiān)在大堂，兩人有說有笑，一起走上樓梯，我猜是要到二樓飯?zhí)冒伞？粗麄z成雙的背影簡直就像好兄弟。”

好兄弟？有說有笑、一起吃飯？曼晨如背后噴泉突然升起的一束水柱：沖擊、驚呆，然后重重跌落，險些就要粉身碎骨。

“他倆工作上非常合拍，就算有誤解也心平氣和地拿出來討論，我們從未見過他們吵架的。直至有一天我不大舒服沒跟大伙去午飯，在辦公室小睡時被腳步聲吵醒，我抬眼便見面容嚴肅的他們匆匆走進議事室，門外只聽見顧主管的聲音，不清楚說什么，但肯定非常憤怒。不久顧主管氣沖沖從房里走出來，剩下垂頭喪氣的高總監(jiān)??那是顧主管去世前一星期發(fā)生的事。”小霖鼻頭顫動一下，眨眨濕潤的眸子，聲音沉沉的有點像卡在喉嚨里：“顧主管大半天不見蹤影，回來后笑容沒了但工作如常。其他同事不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一頭霧水，不敢告訴源哥，更不敢問顧主管發(fā)生何事。我當(dāng)時猜測可能是推廣計劃出了什么重大分歧吧，擔(dān)心了一整晚。不過接著第二天傳來上頭暫停開發(fā)項目的命令，我便明白顧主管失常發(fā)怒的原因了，也許是把削款的事怪責(zé)到高總監(jiān)頭上去吧。但真的沒想到??”

曼晨拍拍旁邊抖動的肩膀，以感激的眼神互相鼓勵，然后靜靜欣賞太陽從云后伸出頭來的漂亮光芒。

高耀口口聲聲說跟哥哥不熟悉，是要與哥哥的死劃清界線嗎？

說謊和隱瞞，是為了掩飾哥哥的死與他有關(guān)的事實嗎？

死前他們吵了一架??

慢著，中間有點不對勁。哥哥雖然視星事電臺計劃如命，但小霖說他們吵架后第二天才收到上級命令。那么哥哥發(fā)怒是因為一早知道公司削款嗎？還是因為別的事情？跟削款或開發(fā)無關(guān)的事情??

莫非真的是跟高耀有關(guān)？他們由于某原因發(fā)生爭執(zhí)，剛好公司削款，高耀便利用這個時刻，殺害哥哥，嫁禍于抑郁自殺。

不會的！不可能的??

??他對妳好，是為了補償。

不會??不會的！

云朵早已散去，世界卻倏地如日蝕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