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粉飾夜空的星光熄滅,才看見隱藏在黑幕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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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被收購的費用足夠應付學費有余,曼晨和外婆的開支不大,要是省著用,這幾年不上班也不成問題。
“我還在的,只不過是換成了聽眾的身份,默默看守星事電臺。”
“真舍不得,不過我們會尊重妳的決定,而且進修是好事,我們都支持妳的。”
把星事電臺交給小彥他們是最放心的,由于星座歌曲相關的訪問,負責編曲的小瓏自然地成為他們的朋友,常常交流音樂意見,閑時一起去KTV,所以曼晨絕對相信他們。懷著感謝無后顧之憂地開始音樂課程,專心一致踏上專業(yè)的路。
??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聲音值得小曼去聽,去尋找??
對,世界這么大,還有很多聲音值得去追尋。
??小曼必須走出去,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用怕,緣份會幫妳??
是緣份,曼晨入讀時才發(fā)現(xiàn),音樂學院的路口伸延而去的路徑是那么熟悉,那里繞過小巷的另一頭就是ELFBAR。
悠揚的音樂為他的細訴添上絢爛背景,幽暗的藍燈映出笑臉的迷人。那天從瞳孔中折射出來的那道虹彩,倏地在曼晨心里升起。
好久沒有聯(lián)系了。
最初身旁每每有人穿著條子襯衫掠過眼前,曼晨總會以為是高耀,緊張地抬頭確認,然后從身高和身形排除想法,接著慢慢適應這種誤會,接受錯覺的出現(xiàn)與離去,最后即使發(fā)型高度和背影都很像的人,她都不會再生出“這是高耀”的念頭。
對音樂知識的興趣和渴求可以把抑壓的感情遮蓋一時,但不能遮蓋一世。像盲點一樣,單著眼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當雙眼同時張開,便不能當作看不見。
今天落課比較晚,不過幸好沒有風,使這個冬夜不太冷。曼晨裹緊淺駝色絨毛大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沿小徑走,她并沒有什么期待,不管有否遇見誰,她都希望平常心對待,順其自然。
不料還沒到隱秘的門口,只盯著ELF的小小霓虹燈,隱秘的痛便涌上心口。
心跳的回憶從未被遺忘,只是被精靈施法隱形了。當重遇精靈,悸動便無處躲藏。
更意料不到的是,門從里面推開,一位美女被驅(qū)趕出來。
“對不起,酒吧不會再接待您,請您離開。”說話強勢的女人并不是老板娘,也許是員工,看上去不太高興,但仍保持禮貌,沒對客人有多余的身體接觸。
“讓我進去??我不要出去,求求你??”女子抓住員工的手請求著,聲音有點沙啞。雖然被圍巾遮住大半張側(cè)臉,看不清楚相貌,但經(jīng)曼晨耳朵掃描一聽就知道是誰,卻被女子此刻的形象降低了確定。
“這里是酒吧不是酒店,您每晚遲遲不走妨礙我打烊,為了店鋪的收益平衡,我不得不禁止您的光顧,以后還請您另找適合的酒吧吧。”
女員工輕輕推開女子,匆匆關門。
紫紅色的連衣裙高檔精致,一角卻弄臟了,啡黃臟污的;背影玲瓏窈窕,可是長發(fā)的造型沒了,干燥糟亂,這怎么可能是她?
微弱路燈下剛好映照轉(zhuǎn)過身來的臉,完美的五官被憔悴覆蓋,妝容脫落,慘白無情的面頰突然劃下一道淚痕。
“宣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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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狹小的廉租屋里,阻隔室外寒冷,破舊的灰綠色沙發(fā)上,手機響起不知第幾次,又再度被掛斷。信息提示音連續(xù)又短促地震動發(fā)聲,焦躁不安的宣薇索性把手機關掉。可惜這動作關不掉她身體的顫抖。
圍巾還披在肩膀上,排除了冷的可能。
“妳要躲避什么嗎?”
曼晨從未見過妝花了不補、發(fā)亂了不梳、裙臟了不換的宣薇,神韻和氣質(zhì)蕩失了,儀態(tài)和自信完全不到她平日的一成。
這直播女神到底怎么了?給對方倒了溫水,問她有沒找家人幫助,她驚慌地說不想母親擔心,不能讓母親知道。
“不會是得罪黑社會吧?”
“不是。”宣薇拿著杯子的手晃得能把水抖出來。
“要不要報警?”
“不行!”宣薇的堅決叫曼晨更感事態(tài)嚴重。
“究竟發(fā)生什么事?妳不是要錄歌出唱片的嗎?見妳直播都沒上線了,不就是專心唱歌了嗎?怎么把自己搞的那么潦倒、那么神經(jīng)兮兮的?”坐落旁邊的曼晨著緊地連串發(fā)問,宣薇卻沉默不語,眉頭深鎖,視線的焦點只有憂慮。“妳不打算告訴我嗎?”
“不要碰我!”曼晨欲伸手搭肩,還未觸及便遭到強烈抗拒,宣薇雙手胡亂揮舞一會之后,抱住雙臂像受驚的小貓瑟縮一團:“我這么臟??”
“沒事的??讓我?guī)蛫叞伞!豹q如護理員對著受傷的獵豹,曼晨以耐心緩和彼此的恐懼,用溫柔的語調(diào)安撫驚慌的動物:“即使我不太喜歡妳,也不想見到妳不開心??就算我?guī)筒簧厦Γ乙膊粫f出去的??就當我是樹洞吧,來吧,說出來會舒服一點。”
掘強的宣薇沉默了,也許腦袋在調(diào)配合適的詞匯,也許情緒還未平伏,也許是有口難言的苦衷。始終曾經(jīng)那么自詡高人一等,如今落魄失敗,像被敵人看到自己的弱點,顏面盡失,沉默也許就是她守住僅有尊嚴的方式了。
曼晨沒再說什么,逕自執(zhí)拾茶幾雜物,掃掃地抹抹柜,走進外婆的房間探看一陣子便出來,最后的身影待在廚房里。宣薇靜靜看著這一切。
“今天遲下課,外婆給我留了飯菜,妳應該也沒吃東西,過來一起吃吧。”曼晨捧著翻熱了的盤子走向飯桌。
青菜炒肉的香味此刻異常撩人,勾起宣薇媽媽在家做飯的記憶。
就像浮木在黑暗的海上飄泊許久,終于有一艘小船亮著燈靠近,把她撈起,結(jié)束了她無止境的流浪。
站起來,發(fā)現(xiàn)燈光下是顧曼晨的臉,欲向前的身軀止步了。
“怎么了?”曼晨放下碗筷,走到客廳中的女神前,擔心地皺著眉:“是哪里不舒服嗎?是太累了沒胃口嗎?”
“我以為我的不快樂,是因為妳的存在。”宣薇凝望著明明餓了卻放棄吃飯前來詢問的嬌小女生:“但當妳走了后,我比以往更不快樂時,我才明白,我的不快樂,原來是妳來之前已經(jīng)存在。”
兩人重新坐到沙發(fā)上,仿佛宣薇接受了曼晨的拯救,安坐船中,等待泊岸。
宣薇一直在為公司做著地下不道德的交易直播,而且不只她一個,大部分的悅映主播也參與其中,并在直播程式興起之前已在網(wǎng)絡上進行同步播放。
“怎么可以???”科技盲以及純潔的曼晨無法想像。
不同現(xiàn)在的直播那么直接張揚,又有別于購買下載AV那么通俗。交易直播是封閉的,過程很簡單而秘密:知悉內(nèi)情的客戶網(wǎng)上看中女生,聯(lián)系連老板過賬,便被安排相約酒店交易并直播,地下會員預早收到通知直播日期時間,透過特殊通道進入網(wǎng)絡觀看。“悅映”是新的接入口,將舊有電腦程序在手機上簡化。
直播的鏈接是會員專享,并且是唯讀影像,不能被下載、儲存或重播,只可即看即逝,逾期失效。客戶和會員跟公司也有私下協(xié)定,彼此為長遠互利,不隨便向外透露、不私拍收藏、完成交易后刪除一切聯(lián)絡信息,不留下蛛絲馬跡,避免警方追查的后患。
曼晨聽著不禁汗毛直豎,吃力地消化這震撼的信息,無暇說話。是她太單純,還是社會太復雜,究竟地下的罪惡還有多少?地下的誘惑有多深?竟可以容納那么龐大的黑暗而不被路上行人察覺。
老板把交易金額和會員收益合理地分配給女生,錢賺多了,裝扮更美,然后得到更多客戶垂青,帶來更多的錢。交易客戶、收看會員和直播女生數(shù)量漸漸增加,老板這個地下平臺的收入更是可觀。
“多久了?”
“四年了。”
“這么久??”曼晨除了搖頭和驚嘆,不知還能做什么。
可是本來看似皆大歡喜、你情我愿又無聲色的四贏局面,大家卻忽略了睡著的道德和良心,以為蓋上被子黑漆漆的世界沒有人看見。直到宣薇首先醒過來。
“我想離開,但沒轍。”
“為什么?”
原來所有女生的直播都有備份,只是沒有對外開放。要是不聽話,真人錄像便會被公開,在網(wǎng)上流傳,后果不堪設想。名聲形象是其次,輿論壓力才最可怕,鄙視的目光足夠令人跳樓去。
當初把連老板當作人生伯樂再世父母,發(fā)掘潛能給予培育機會,感激涕零,甚至愿意以身相許。如今想展翅高飛離巢追逐自我理想,才發(fā)現(xiàn)老板早已把她們的腳牢牢綁住,永遠鎖死在華麗的鳥籠中。
“難得跟媽媽修好關系,她不在乎我的外貌得失,無條件地包容我的任性,我不想她知道她女兒在暗中干著臟污的事。我不想污染媽媽心目中的我??”
以前用美麗來衡量成功,美可以換來金錢、換來目光、換來自信,沒想過廉恥和羞愧。但原來這種外表的美,換不到快樂。在歌聲得到認同后,宣薇終于領悟到,成功的意義是找到自我,找到真正的快樂。
“有漂亮的臉蛋和完美的身材又怎樣?即使將來藤先生會塑造我歌手的形象,隱藏得到我骯臟的過去,但我還是會介意,介意出賣肉體失去靈魂的自己。”
如狗繩索越掙扎越束緊,老板接單越來越密,頻繁的次數(shù)甚至影響她錄音的進度。
“我不想這樣下去。我想保留心底最后最微小的自我。”
唱歌是她活著的能源,不能唱,便不能活。
“有次我因為月事拒絕接單,老板竟然把我迷暈,直往酒店送。為了錄像不外泄,我只好啞忍。但后來老板變本加厲,連我租住的單位也成為交易現(xiàn)場,讓我無法脫身。”
每當她回到住處,即使把全屋清洗過,點燃各種香薰,布置整潔得像沒事發(fā)生一樣,卻還是莫名地想吐。污穢不在身外,而是她自己。靈魂散發(fā)著被男人沾污的氣息,來回進出于一呼一吸間,圍著她的空氣也是渾濁的,看著鏡中的自己也覺得噁心。
那地方待不下去,便搬到酒店暫住,接單才回去。錢是越來越多,但她越來越不敢面對鏡子,甚至不想見人。
“我曾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但原來錢買不到自我,買不到歸屬。”宣薇苦笑,低著頭,像對自己的內(nèi)心說話:“我終于明白,為何GY不喜歡我。”
沒有人會喜歡虛假的美麗。拋開鑲金的面具,只剩下血肉模糊。
她只想把丑陋的自己收藏起來,可就連酒店的服務員也投以唾棄的眼神,路人也紛紛給她貼上可恥的標簽。
不想把靡爛染污家里,不想媽媽見到這樣的女兒,她無處可去。想到ELF是精靈建設的酒吧,那里進去了無人認識,離開了又無人記得,仿佛自己不存在于世上。
“沒有我,便不需要歸屬和認同,沒人知道我,才感到那么一點點安心。”
可惜魔法維持不久,酒吧員工記得她,還把她轟出去,提醒她討厭的存在,更被列入顧客黑名單,如她的人生一樣永遠被否定。
“沒有人會接納我??”宣薇的淚被鎖在眼眶,卻鎖不住失落和無助,重重地掉到曼晨的心里去。
“不嫌棄的話,妳可以住我這里。”曼晨本想指責或說什么,但見對方卸下狂傲和鋒利的武裝,如農(nóng)婦一樣脆弱疲乏地搖頭,憐憫已經(jīng)蓋過憤怒。“至少有個照應。”
“我不想弄臟妳的地方。”昔日高姿態(tài)的宣薇不復存在。
“才不會!洗洗澡就干凈了啊。”
宣薇呆了,隨著對方純真的微笑,才明白到對方的好意。人生就該如此簡單。
事情已發(fā)生,訓話責備也沒意思。重要的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管曾經(jīng)多討厭,壞人想從良也需要別人給予機會。尤其是她本質(zhì)不壞。
“我看得見,妳那悔過的心很美,美得足以遮蓋妳身上所有的缺陷。”
“謝謝妳。”
“來,一起吃飯吧,吃完便洗個熱水澡,回復女神應有的樣子!”
拉起女神的手,對方不再抗拒,也許是打破了芥蒂,又或是餓慌了,順從地被帶到飯廳入坐。
曼晨第一次見到靦腆的宣薇,飯菜都是一點點地夾,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里去,份量也沒吃下半碗。第二次則是洗浴后穿著過短的棉質(zhì)睡衣,小腹和半條小腿都突兀地露出來之時。
“不好意思,我的衣服對妳來說太短了。明天給妳買??”應該不會著涼吧?曼晨有點過意不去,眼光卻羨慕地在高佻的女神身上游走。
宣薇沒有發(fā)聲,只微笑點頭,一臉不好意思地竄到床上,跟曼晨蓋一張被。曼晨試著聊聊天放松一下,卻勾不起對方的興致,回答有一句沒一句。忽然由敵變友是有點尷尬,聊不開別的話題也很正常。然而閑話可以不說,但有一點想法曼晨必須表達。
“長遠而言,妳若要擺脫以往,改過自新,我建議妳報警為上。”
“不,一來我沒有實質(zhì)證據(jù)。”宣薇凝望天花板,只有嘴巴在動,不知是因為素顏還是悲觀,使她看起來像個沒有靈魂的人偶一樣:“所有通訊記錄都刪了,我沒有籌碼,沒有把握,怕反被他咬一口;二來,揭發(fā)了地下交易生意,其他需要錢的姐妹就無望了,我選擇離開,但不愿剝奪別人的選擇權(quán);再者,我怕我要坐牢,我怕媽媽傷心??”
“也是的。”曼晨認同不應傷害人,可不能委屈自己:“但始終是不合法的事,而且妳也不能一世任由連老板擺布??”
“我知道??最好是可以不報警也能解決。”
說起家長,曼晨立即想到榮總廚也是為了女兒做直播而憂心。如果是普通吃飯聊天唱歌的表演,玩玩直播也無所謂,可若涉及色情,恐怕家長們要吐血了。這種歪風,不能助長。
“要不,試探一下姐妹們,看看有誰跟妳想法相同的,有的話,說不定可以聯(lián)手對抗老板。”曼晨努力為對方想辦法。
“這??也好。”
宣薇曾想過接單時偷偷拍攝證據(jù),但自己無法冷靜下來,不是想吐就是手抖得厲害,又不敢購買針孔攝影機,怕被老板監(jiān)視發(fā)現(xiàn),對她做出更可怕的處分,最后擱置計劃。如今要是悅映姐妹中有人想離開,也許可以由其嘗試暗中取證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