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條子襯衫提起老師時那仰慕的眼神，不禁撩起曼晨的好奇心，和嫉妒。

“不好意思，喬老師，約得這么突然，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關于高耀的事。”在電話中簡單交代用意，對方以甜美的聲音爽快答應會面。

在見面之前，憑著弦律那側臉的頭像和條子襯衫的敘述，曼晨想像過老師的真人很多遍：高貴像女皇的氣質？懾人如魔鬼的眼睛？神秘若巫師的感覺？

當踏上幽暗的樓梯，通過簡陋的“伯樂音樂中心”招牌下的木門，瞥了一望盡收眼底的教學空間，進入狹小的辦公室，看見和自己一樣嬌小又平凡的曲發(fā)女人站起來，曼晨才發(fā)覺自己想太多了。

“老師，這是顧曼晨。”小瓏跟老師點點頭：“妳們慢慢聊。我出去準備上課。”

“請坐。”

老師并沒有中年婦女的嚴肅或保守，笑容親切沒有架子，淺色長襯衫黑色窄管褲，腰部系上幼皮帶，容貌聲音和穿的一樣很年輕，感覺像是社工或是護理員的細心類型。若不是小瓏帶領，曼晨決不相信她是一位音樂老師。

“終于見到他的煩惱根源了。”老師從飲水機轉過身來，回座前把紙杯遞給少女訪客。

“什么？”曼晨接過水，正要道謝，卻被老師的話打斷。

“妳該知道，他找我就是要傾訴煩惱。”老師言簡意賅，語調輕盈：“而他煩惱，是因為愛。越是煩惱，越是深愛。”

“愛？”這個字太虛無，曼晨有點摸不著。

“妳也是在為他煩惱吧？”老師深褐色的瞳孔跟聲音一樣好柔和，有一種與神對話的玄妙感：“那么妳也是深愛著他。”

“這??不！”曼晨不明白愛和煩惱的關系，也不確定條子襯衫對她的情感是否出于愛，所以她才到這里來問清楚：“高耀的煩惱，不是因為我哥哥的事嗎？”

“他的煩惱，并非三言兩語可以交代。既然妳已來到，我這就慢慢告訴妳。”

高耀自從高一那次失去雙親放棄音樂之后，不再和老師接觸。就算他大學時期向老師咨詢音樂比賽的事情，也都沒有見面，只聊了一些現(xiàn)實的問題，對人生麻木以及對音樂失望的他，也隨著沉默的對話窗而消失蹤影。直到他踏入社會工作，當發(fā)生了一宗同事死亡事故，打擊巨大得承受不了時，他才第一次來找老師。

對座曼晨帶著七分期待三分憂慮，專心致志地聆聽著，把那杯解不了心底渴望的清水遺忘一旁。

“這是兩年前的事。但他臉上自責的神色，如今仍然清晰非常。”

兩年前，高耀的好拍檔顧星晨受到公事上的委屈而投海身亡。其實星晨并非因為公司削款停止開發(fā)他的程式從而損害了他個人利益而自盡，而是為了影響更大更深遠的問題而自怨自責。

那時為配合星晨的工程研發(fā)，技術總監(jiān)郭亨給他開通了進入公司主伺服器的認證，卻沒料到他在無意中破解了一項加密設備，發(fā)現(xiàn)了公司不道德的交易數(shù)據(jù)。

“哥哥知道了那件事？”

星晨立即找高耀商量，一心要糾正公司歪風，怎料高耀不但知情縱容，更勸阻他告發(fā)。

當時高耀為了償還家人的債務，將金錢看得比一切重要。最初知悉連老板的不法行為時，雖然曾有抗拒的態(tài)度，但堅持不久，人性道德一下子被老板的股份收買了。

“他沒想過這個公司的腫瘤是惡性的，并且附帶并發(fā)癥。”

或說他不知道星晨對黑白分明如此固執(zhí)吧，低估了病情的發(fā)展。

星晨毅然跟連老板對質，從失落的臉看出談判失敗了，但星晨似乎沒有放棄追究，還再次約談。也許因為星晨這小員工的嘴巴和沒用的良知斗不過大老板的權力和商場的狡詐，最終因為改變不了現(xiàn)實的齷齪，恨罪惡的猖獗，怨自己能力的渺小，投海自盡。

伙伴的死亡重重地敲打了高耀的良知，心的痛楚狠狠地告訴他以往為金錢變得多麻木，對人性已經沒有知覺。

“他哭了。”

“什么？”高耀哭了？曼晨從未見他流淚，高個子竟然有如小孩哭泣的時候，女生想像不到他的樣子，但感受得到他的痛苦。

“他覺得是他害死顧星晨，累及一位正直無辜的同伴。”

??是我的不聞不問不負責任，使他孤立無援，是我的自私把他推向死亡的大海??

原來兩人的爭吵不是為了星事電臺，而是為了對待公司不道德交易的立場問題。由此看來，哥哥的死跟高耀并沒有直接關系，甚至說不上間接害死哥哥。要是一個人堅決要自殺，任誰也阻止不了，無能為力。而高耀卻那么內疚自責，曼晨感到慶幸，自己并沒有愛錯人。

“他哭了許久才平伏下來。”感性發(fā)泄過后，理性重拾主權，經老師的引導，明白到不管是偷生還是輕生、是有心還是抑郁，都是天意安排。人生是無奈的，誰都有自己的苦衷，只有過好自己的生活，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報答。

所以他把哥哥“星事電臺”的心愿，當作自己的心愿，一有機會便去實現(xiàn)。

“之后他離開了，再沒見面。”得到老師代死者說出的原諒之詞，高耀總算回復正常工作生活，繼續(xù)向上拚搏，但多了一層低線。

從此他喜歡了穿直條紋的襯衫，仿佛提醒著自己做人的方向：正直，不害人。

“我一直留意著他的動向，每隔一段時間找人打聽他的消息，知道他過得好，就好。”

曼晨從老師的語調中，讀出母親念子的期盼與失落。

“去年我搬店時曾致電他，只有那么一次對話，問他的吉他怎處置，他回應的淡然和短促，叫我認為他不會再找我，不會再需要我了。”

然而兩年不見，沒想到，就在上個月，他主動聯(lián)絡老師。這次見面，少年好像長大成人了，淚水不再從眼里流出來，而是在心里淌。老師給女生一笑，燦爛卻帶點苦澀。

“他的眼睛里不再晃著淚，而是盛著妳。”

“我？”

“宛如眼球刻上了妳的名子。”老師搖頭一笑，這次是帶著自嘲：“等了這么久，因為妳，他終于再來找我。”

“因為我？”心跳隨著自己被提及而激烈起伏。是因為曼晨懷疑哥哥的死跟他有關吧？但要是哥哥的死是大家控制不了的事，他又為何要逃避曼晨？甚至煩惱到找上老師呢？曼晨深呼吸一下，靜待真相揭開。

“雖然他不是因為掛念我而來，但總好過不來。”

“也許，所謂的‘煩惱’或‘為我煩惱’，也不過是一個來見老師的借口。”曼晨不禁說出想法，卻是善良的安慰。

“是這樣也不錯呢。”就像敗給一位實力滿分的對手，老師心服口服：“不論如何，還是要謝謝妳，把他帶回音樂的世界，做回真正的他。”

因為同事宣薇的說話，高耀得知星晨的死并非自殺，便與跟星晨死前談判過的老板對質。

想不到駭人的真相就這么輕描淡寫地從老板口中吐出，像抽雪茄呼出白霧那樣平常。

“他不像你，GY，金錢掩不住他的口，他非要跟我作對，我只好滅口。”

第一次的談判，老板當然不屑爭論，欲以金錢了事，然而星晨的宗旨比恒星更堅定，不能容忍任何不公行為，拒絕當同謀之余，要求老板即時停止有關業(yè)務否則報警，老板才裝作讓步，考慮逐步退出，借機再次相約談判。

可是沒人預料到這是訣別的會談。

十二月二十三日接近零時，一個星光稀疏的晚上，這邊鬧市街道還飄揚著圣誕歌聲、閃爍著圣誕燈飾，兇惡的怪物卻潛伏在歡欣的另一邊。在幽暗無人偏離碼頭的海旁，星晨懷著見到老板改過自新的希望獨自等待著。雖然這回覆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但有心改過不怕遲，想到這會成為公司給他最好的圣誕禮物時，便放心了，接下來可以帶著輕松的心情回家，和最愛的妹妹及外婆布置裝飾客廳每個角落，一起愉快渡過平安夜。可是來人卻是郭亨??

連老板早有安排，命郭亨先給星晨喝了混有安眠藥的飲料，再嘗試以金錢平息事件，談不攏便推下海里去，再三叮囑必須注意四周環(huán)境，做得干凈妥當，與此同時老板則參與聚會去。為了事后不被懷疑，事前發(fā)布公司資金出現(xiàn)一點問題，需要暫停幾個開發(fā)項目的撥款。等到人死了，外界自然把削款令項目夭折的無奈和開發(fā)人員的自殺聯(lián)想起來。

“這不是什么秘密，郭亨知道，宣薇知道，也不妨讓你知道。你是聰明人，知道什么該做，什么該說，不用我提醒你的身分和你的處境吧？”

看著連老板自信得扭曲的丑陋嘴臉，高耀明白，沒有證據(jù)，加上事隔兩年，難以翻案追查，而且他的名聲被毀，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說話，甚至沒有想聘用他的人，他的余生只得依靠連老板給的高層地位過活，再無他選。

其實從他收取利益時開始，已踏入泥沼，不能自己地陷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污穢沒頂。

“知道真相的他，其實大可當作沒事發(fā)生，因為他改變不了現(xiàn)實，亡者不會復生，太陽照常升起。”

然而這個被殺的事實顛覆了他一直以來不可控的概念，內疚自責重新以雪崩的姿態(tài)傾瀉，沖擊心臟。

星晨沒有情緒病，更沒有輕生的念頭！

“如果他在同伴求助時伸出援手，也許星晨就不需獨自面對惡勢力，也許星晨就不會被殺死。”

??是我把星晨推向地獄，是我親手送曼晨的哥哥去死??

“他的煩惱、痛苦，不是因為害死了無辜的人，而是因為害死了愛人的親人。”老師嚴正言辭，目光憐惜，小心翼翼地把高耀的脆弱交給女生：“因為妳的出現(xiàn)，他不能無視妳。他想見著妳，但同時面對不了妳。”

從患得患失的甜到茫然惆悵的酸，老師看到他內心掙扎的痕跡。

“是老師勸他報警的？”

“我只叫他面對好自己，以后才能面對喜歡的人。”

是他縱容不法事件的發(fā)生，更縱容真正的自己流失。他必須重拾自我，重整他的路。在他邁步之前，必須找到正確的方向。

“所以說這段時間他一直不回信不見面不聯(lián)系我，是因為還沒面對好自己？”曼晨解開了矛盾的死結。

“他不怕身敗名裂兩袖清風，卻擔心把罪魁禍首告發(fā)之后，星事電臺也隨公司倒閉而消失。我本來也不確定他能否拚棄感性的借口，專注找出證據(jù)，推翻過去那段不屬于他的人生。”老師展現(xiàn)信心微笑：“后來聽到悅憶老板被起訴的消息，我便知道他已經為自己當初的錯誤承擔責任，可以面對真正的自己。”

然后，便可坦然面對愛人。

“老師，您怎么認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良心好過一點的補償，而是基于愛？”這是曼晨最大的心結。

“很簡單。他不只在乎和擔心妳的看法，還很緊張之后如何面對妳。這說明他希望他的未來有妳。”老師定義非常清晰：“如果只想補償過失，對妳好和給妳錢就夠了，何必付出時間和心思，給予陪伴和支持，甚至為將來設想？”

陪伴和支持？

因他的鼓勵通過考核、因他給予的權力促成星事電臺、因他的犧牲保存了哥哥的夢想、因他的拯救重新面對自我、因他的存在照亮了生命的意義。

撫摸扭傷的手腕，回想他一路在旁的默默扶持，直到最后不在身邊也要請琛哥代他守護女生。

如獵人裝飾窗外，習慣了便忽略了。窗前的條子兔福袋、擱在床頭柜的音樂燈、與星星飾物混在一起的星之碎片、還有彌漫客廳中的羅勒香氣，全是高耀的愛。

驀然想起，自從把他的味道種在家里，曼晨最害怕的蟑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從哪天開始，高耀便如星符掛在心上，驅趕曼晨的厭惡和障礙物，好讓她一路平安前行。

習慣的愛，一直圍繞，一直相隨。直到獵人消失，心里的葉笛聲響起，曼晨方知道自己才是被保護的人馬獸，是高耀獨一無二的存在。

陪伴就是愛的表現(xiàn)。

對，因為愛，所以很想待在一起。就算在車廂中沒有對話、工作中沒有觸碰，甚至伏在桌上睡著沒有對望，都有幸福快樂的感覺。曼晨從未忘記，那抬頭便見的期待，及那額角上方傳來細碎的話語和溫暖鼻息??

心境突然明朗清爽，如沐春風，如抱星光。

曼晨明白高耀為何如此尊敬這位老師了。

“老師好像出世高人，看透繁雜俗念，讀懂人心，什么都知道。”

“才不是，我可沒想到告訴了小瓏XL是我的舊生，妳便能推斷出我就是高耀的老師。”

“因為一個老師的側臉被小瓏認出來，我才猜得到的。”曼晨拿起手機打開星格，趁著程式還未封鎖，播放弦律發(fā)表的吉他短曲：“高耀雖然沒說，但把老師您的照片設為頭像，可見他仍然敬重您，掛念您。”

“是??是他的創(chuàng)作！”最著緊的學生的音樂作品和心意赤裸裸地展示眼前，喬老師感動欣慰，走上前抱住女生：“謝謝妳告訴我，曼晨。怪不得阿耀如此著緊妳。妳值得他這樣做。”

這條子襯衫真傻，不解釋怎么知道得不到原諒？總是自己靜靜地把問題解決，不讓人分擔，不知道這樣更讓人擔心。他就是這樣的人，他還是他，沒有變過。

原來高耀是哥哥派來的破風手，給曼晨排除阻礙，減壓領航，一路舒適無憂地向終點前進。

如今他要承擔應有的懲罰，曼晨也該不負所望，好好地走屬于她的路。

“老師，您的課程還有空位嗎？我想報名。”

昔日中斷的歌，今天繼續(xù)播。

/瘋戀多錯誤更多/如能從新做過/我會說愿能為你提前做錯/誰比你重要/成功了敗了/也完全無重要/誰比你重要/狂風與暴雨都因你燃燒??

只得你，會叫我仿佛人群里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