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滿城寂然,勞作一天的人們此刻已安然入眠。不過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安靜,譬如城南巷子里的花樓,再比如城東的賭坊。白日里寂靜無人,此刻卻高挑燈火,熱鬧非凡。白日掙錢,晚上銷金,豈非很多人的嗜好?王牢頭此刻在最低等賭坊的煙霧繚繞中穿著赤膊的白褂,滿頭大汗,雙眼瞪著搖色子的色盅,脖子上青筋畢現,大聲叫喊著“大大大”。打開來卻是小。
“他媽的”,罵了句臟話,剛才的勁頭也去了大半。
“王頭,你的錢可都輸進去了,還賭嗎?”
“賭,怎么不賭?誰不賭誰孫子。”
“你拿什么賭?”莊家挑釁地看著王牢頭。
一晚上點背壓得王牢頭滿腔憤懣,加之酒勁沖頂,哪里受得了這種挑釁。大手往桌子一拍喝道:“你他娘的別小瞧人,老子賭這只手!”
莊家笑呵呵地看著王牢頭:“當真?”
“誰撒謊誰孫子!”
“好。”
兩顆色子再度在色盅里翻滾碰撞,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打開來又是小。王牢頭雙眼通紅地盯著色盅心情沉重。
“大家可都看清了?”莊家問道。
圍觀的眾人都沉默了,誰也不敢吭聲。
“你們使詐,老子賭了一晚上不可能每次都輸。”王牢頭嚷嚷起來。
“王頭,愿賭服輸。你說這話可得拿出證據,拿不出證據就把手留下!”
莊家話音落下兩個彪形大漢已經一左一右把王牢頭死死按住。莊家拿過匕首正欲下手,一顆石子隔空打來正中手腕穴道。莊家吃痛,匕首也落地。
一個陰郁俊俏的少年走過來:“他的錢我替他付了。”
“你憑什么?他可說了賭一只手,你要替他,就砍下自己的一只手。”
莊家剛說完話但覺頸間一涼,剛剛的匕首已橫在自己的脖頸。
少年面色陰冷,語氣更加陰冷:“通常我會在別人砍手之前把對方的頭砍下來。”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因為誰也沒看清這少年是怎么過來的,又是怎么把刀架在莊家脖子上的。
莊家嚇得腿都軟了忙說道:“少俠說笑了,人您帶走就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人瞎說,還請少俠手下留情。”
王牢頭跟著少年出了賭坊。
“感謝少俠出手相助,不知少俠高姓大名。”
“我家主人要見你”,少年面無表情,說話極為簡短。
王牢頭跟著少年七拐八拐走了很久,最后發現竟然到了自己家。
“你進去如實回答我家主人問題”,少年說完一閃身不見了。
王牢頭獨自進門,屋內站著一位暗紫色袍服的女子,臉上帶著面具。一星螢火如豆,昏昏暗暗。除了一張床、一個飯桌,幾把破爛凳子別無他物。自己家中原本可以隨心所欲,但此刻王牢頭卻格外拘謹,他能感覺出女子身上散發的寒意,莫名地生出一份畏懼,垂手站在她身后。
“我有幾個問題問你,你要如實回答”,女子冷冷道。
“剛才那位少俠已經交代過了。”
“八年前越國與遼國在藍谷曾有一戰,俘獲越國將軍馮延鶴。馮將軍入獄之后可是由你看守?”
“確是小人看守。”
“你好好回憶馮將軍在獄中的情形,要說得清楚明白。”
王牢頭雖說毛病一堆可是多年看管人犯的經歷讓他在識人方面積累很多經驗,他知道這個問題他必須謹慎回答,而且他也準備如實好好回答。
王牢頭清了清嗓子,邊回憶邊說道:“要說這馮將軍可真是條漢子。他是從典獄轉押過來的,據說剛到的時候長平王對他禮遇有加,又給他金銀財寶又給他美人,還說只要他投降就給他大官做。可是都不管用,后來王爺把他下了獄。說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把他關在監獄,時不時派人游說。但馮將軍始終不肯投降,后來王爺失去耐心把他轉到了刑獄。知道馮將軍不肯投降,王爺也就不想著他投降的事了,而是要他交出什么城防圖。日日用刑,鞭子、烙鐵、夾板什么的都用了一遍,馮將軍硬是什么都沒說。”
王牢頭一口氣說了許多,停下來,瞇起眼睛努力回憶著數年前的場景:“說實在的我看管的犯人也不下萬人,硬骨頭也見過,但像馮將軍這樣的硬的是頭一個。正是熱的時候,監獄里又悶又潮,將軍腿上的傷很快就化膿腐爛生了蛆。有一天晚上,我值班。大概是二更天,我聽到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忙走過去看。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刮蹭的聲音,等我走到牢前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將軍正用瓷碗的碎片一下一下割著腐肉。那瓷碗哪有刀鋒利,得一下一下反反復復的連割帶撕肉才能下來。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割完肉之后還有附帶著骨頭上的那層膜,比割肉難多了。將軍就用瓷片反復地刮。大晚上瓷片刮著骨頭的那個聲音在牢房里回響,都瘆得慌。我看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手都忍不住發抖。將軍卻不急不慢地說道‘拿穩點’。嘖嘖,那個場景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聽著牢頭的敘述赤羽眉頭緊蹙,雙目泛紅,心被狠狠揪著,只覺得痛得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后來呢?”赤羽帶了澀澀的聲音繼續問道。
王牢頭察覺出了異樣沒敢多問,繼續道:“后來將軍讓我給他帶點酒,我就給他帶了一瓶。他喝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澆在了傷口上。那片肉都讓他澆白了,露出了白骨。我就跟他說,何苦遭這么大的罪,他們要什么給什么就是了。將軍跟我說他生是越國人,死是越國鬼,賣國求榮的事死都不能做。說實在的,我是真佩服馮將軍。后來我盡量給他弄點好吃的,也從外面給他偷偷帶些草藥。不過他那時候受刑太過,即便能出去人也殘廢了。后來外面傳來消息,說越國知道將軍投降,馮家被滅門了。將軍聽到消息后沉默了很久,就那么披散著頭靠墻坐著。給他送飯的時候才發現他哭了。鐵骨錚錚的漢子,受刑都沒流過眼淚。要說也越國皇帝也是,聽什么就是什么,就這么把人家滅門了,冤吶!”
兩行清淚劃過赤羽面頰,赤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再后來沒幾天接到了上面要給將軍行刑的消息。臨行前我去看他,問他還有沒有什么遺言。將軍撕下了一角衣襟,咬破手指寫了十六個字交給我,說有朝一日若是能沉冤得雪,這些字就是證明。”
“字還在嗎?”
“在,這些年我一直藏著,也沒敢對任何人說。”
“那為何對我說?”
“我雖不知道你是誰,但既然今天你問起了,我想你應該是將軍的故人,交給你也算不負將軍所托。”
王牢頭說著起身走到床頭,從柜子里掏出一塊黑布。里面裹著一塊你早已泛黃的白布,“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日月無憂”以血寫就的十六個大字映入眼簾,年深日久,血跡已經成暗褐色,凜凜傲骨和錐心之痛仍舊沖擊著人的心底。赤羽撫摸著這些字,五臟六腑撕裂般疼,整個人都在顫抖。
良久,赤羽再度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靜。
“牢頭,能否把你剛剛所說之事寫下來。”
“小人大字不識幾個,實在怕寫不清楚。”
“我寫,你簽字畫押。”
“好好好”,牢頭搓著手雞啄米似地點頭。
赤羽坐下書寫,數度哽咽幾乎不能自持。
離開王牢頭住處赤羽一路狂奔回赤龍閣,進入密室后只覺眼前一暗,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濃血。赤笙忙扶住赤羽驚呼道:“圣使大人!”
赤笙把虛脫般的赤羽扶到床上。
“你都聽到了嗎?”赤羽問道,聲音帶著跋山涉水后的虛弱和縹緲。
“嗯”,赤笙也被深深震撼了,那種慘烈的景象光是想想都覺得難以忍受。
赤羽再說不出話,臉色蒼白,緊閉雙眼,淚水簌簌而落。
許久許久,像是經歷了一場激戰,赤羽從悲痛中恢復過來。
“安頓好王牢頭。”她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