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其實我常常會覺得我的母親拿不出手。在這個時代里她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她是矛盾的,她給我的愛也是矛盾的。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母親,雖然她可能不會知道。
1972年臘月二十二的晚上,一聲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福裕村老蘭家的安寧。
“生了生了,可惜又是個沒把兒的!”接生婆吳玉梅將小孩兒包在一塊兒干凈的小被子里,一臉可惜的將孩子晃到蘭建業(yè)面前。
內(nèi)屋門外,蘭建業(yè)坐在門檻上,他那黃皮緊實的臉隨著煙霧與昏黃的燈光變得隱隱約約。他砸吧著嘴,深吸一口旱煙,煙霧繚繞著他,往地上吐了一灘口水。
“生都生出來了,還能塞回去不成嗎?再說了我老蘭家是養(yǎng)不起嗎?”
五歲的蘭成家穿著布滿泥土和油漬的衣服呆呆的站在內(nèi)物門口,一只黑不溜秋的手扒在門上,看了眼床上臉色蒼白的吳麗娟,又怯生生的走到嗷嗷哭叫的小女孩兒旁邊。六歲的蘭花玉一直站在內(nèi)屋門外盯著床上有氣無力的吳麗娟,她和弟弟都一樣,不懂為什么這個小孩兒要哭,也不懂她是怎么從媽媽那大大的肚子里變出來的。只是從旁人的口中得知她有妹妹了。
老蘭家世代為農(nóng),蘭建業(yè)和吳麗娟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靠著種田養(yǎng)活一家四口,日子本就過的緊巴巴,如今又多了一雙嘴少了一個勞動力,難免有點累人。孩兒她媽剛生完孩子還不能下床干活,一家人的衣物和三餐都是老大蘭花玉在家里負責,老二蘭成家整天和村里的吳小混在一起玩泥巴。
老大干活時總是悶著聲,安安靜靜的,雖然還沒灶臺高,做飯時常常需要踩一個木板凳,生火做飯到也學的有模有樣。
每天蘭建業(yè)下完田回來后她都會燒一壺水給他洗手洗臉,一家人吃飯時便將做好的飯菜遞給床上的吳麗娟。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老二就到了10歲,村里建了一個小學,有幾個城里來的年輕老師在破破爛爛的學校里教書,蘭建業(yè)和吳麗娟看著村里其他幾家都把孩子送進去讀書了,心里也暗暗著急。可是一問這學費,又讓她們犯了難,雖說老大和老二都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但家里只供的起一個孩子的費用。讓誰去成了難題。說是難題,其實也并非是難題,蘭建業(yè)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去說服老大。
晚上,他躺在床上和吳麗娟說:“讓老二去上學吧,老大總歸是女孩子,大一點可以多幫著家里干些農(nóng)活,男孩兒多讀點書以后也不吃虧。”吳麗娟背對著他,沉默許久,蹦出一句“聽你的吧。”
這話被半夜起來睡覺的老大聽見了,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蘭建業(yè)肯定會讓弟弟去上學,餐桌上有什么好的吃的時候便會給弟弟。只是她不知道為什么父母會偏心弟弟。雖然會傷心,但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慣了,以至于養(yǎng)老現(xiàn)在這種不爭不搶的性格。她知道就算自己去求蘭建業(yè)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她是老大,應該讓著弟弟妹妹,幫家里多分擔一些。只是,回到床上躺下的那一刻,枕頭被外面的涼意侵染。
日子還是照樣勒緊褲腰帶的過著,蘭成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和姐姐去割豬草,回家匆匆忙忙吃幾口飯菜就要挎著那個被姐姐洗的發(fā)白的書包去村里的小學上課,下午放學了還要順帶帶一些輕巧的干柴回去。
老三蘭玉芝也跟著姐姐屁股后面晃悠著長大了,她看著哥哥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回來在紙上寫寫畫畫的時候,常常想自己也能夠去上學。但是她看著家里的光景,一家人現(xiàn)在能有米面油吃就不錯了,還要供哥哥上學,她知道家里的難處,但是她不想走自己的老媽和姐姐的老路,每天和莊稼、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務活打交道,她也想坐在教室里認字讀書。
當某個想法一旦種在心里,它就瘋狂的萌芽生長。
一連幾天,老三在田地里干活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常常干一會兒就坐在田坎上發(fā)呆,蘭建業(yè)察覺出老三的不對勁兒,但也沒有多問,只當是小孩子想偷懶。
終于有天晚上,大家一起吃完晚飯時,蘭玉芝突然將筷子放在碗口上,站起來大聲說道:“爸媽,我也想像哥哥一樣去讀書。我也想識字。”說完便直勾勾的盯著蘭建業(yè)。
沒有想象中的暴怒也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回應她的只是滿桌的沉默。眾人的筷子在空中短暫停留了一下,接著便繼續(xù)開始在空中熱鬧起來。
“媽,我想去讀書寫字,我不想每天割豬草煮豬食,在廚房里生活做飯,為什么哥哥可以我就不可以?”蘭玉芝見眾人并未理會她,又立馬嚴肅的重申了一遍。
蘭建業(yè)將碗筷向桌上一扣,吳麗娟、蘭花玉和蘭成家見狀也趕忙放下碗筷,靜靜的等待著。
“你一個女孩子讀什么書,你哥哥是男生,以后讀書了才能有出息。你安安心心的在家里幫著你媽和你姐干活,再說了,家里哪兒來的錢供你去讀書,你怎么不學學你姐姐。這事兒沒得商量!等過幾年就找個人結婚把你嫁出去!”蘭建業(yè)指著蘭玉芝一臉不耐煩的回答道。
“憑什么男生就要讀書才有出息,女生就要干農(nóng)活,我就要去上學……”蘭玉芝不服他的回答,繼續(xù)跟他爭執(zhí),可話還沒說完蘭建業(yè)就扔下一句“你別想了!”就出門了。
蘭玉芝見說服不了蘭建業(yè)便轉(zhuǎn)向吳麗娟“媽,我想去上學。”些許是被蘭建業(yè)嚇到了也些許是被他的話刺到了,蘭玉芝臉色通紅,眼眶紅潤,聲音哽咽的求著吳麗娟。
“小玉啊,不是媽不讓你上,是我們家真的供不起你啊。你看你姐姐一天學都沒上過,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嗎?聽話啊小玉”吳麗娟的臉上堆滿了愧疚與局促,說著說著聲音竟沙啞起來,兩行熱淚直接掉落在她那沾滿泥巴與黑煙的藍布衣服上,原本透明純潔的淚水與泥土黑煙融為一體逐漸暈開,滿是老繭的手將臉上的淚痕擦干,“都是媽沒用,沒錢供你們上學,你哥哥他是男孩兒,以后是一家之主,他不識字怎么過日子呢?”
老大和老二都各自盯著桌上的飯菜,默不作聲,好像這事兒只是打擾了他們的進食。
蘭玉芝看著局促的母親,好想有東西在悄然崩塌。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家庭如此的貧窮,她不明白為什么爸媽要偏心哥哥,冷落自己和姐姐。
她能回應的只有沉默,她沉默著大步走出堂屋,轉(zhuǎn)頭走向內(nèi)屋,將門狠狠一關,一頭埋在被子里,嗚嗚咽咽的抽泣著。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姐走進來遞給了蘭玉芝一個烤得外焦里嫩的烤紅薯,“看你剛剛都沒吃多少飯,快吃吧。”
蘭玉芝看著那根烤紅薯,不免覺得哭的有些餓,便擦干眼淚坐起來吃起來。吃著吃著就又哭了出來,“姐,你真好。你不想上學嗎?”蘭玉芝吃的滿嘴的煙灰,臉上還掛著淚痕,一抽一抽地問著老大。
老大抿嘴一笑,苦澀卻盡達眼底。“怎么會不想呢?只是我之前有天晚上聽見了爸媽商量讓老二去,我知道就算自己求他們也沒用的,還不如在家里幫媽媽分擔一點家務活呢。”說完就把蘭玉芝哭的凌亂的劉海別在耳邊,“好了,吃完了快去洗洗臉吧,滿嘴的煙灰。”說完就起身出去開始干活了。
蘭玉芝看著對面床上老二的書包,心生一記。
到了第二天早上,老二早早起床準備割完豬草準備去上學時,蘭玉芝也偷偷爬起來跟在他后面。
既然不讓她去,那她就悄悄的跟著哥哥去,到時候就說跟吳小去其他地方玩了。
老二只顧著匆忙趕路,完全沒注意到蘭玉芝也跟在他后面來上學了,到了四面漏風的教室后,便開始跟著老師念書。
教室門外的窗邊上,蘭玉芝墊著腳,看著黑板上那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字時,她充滿了好奇。
“同學們,這個字讀大,da,四聲。來,跟著我讀一遍……”
“da,大小。”蘭玉芝跟著老師,輕聲跟讀著。后來她跟我說,那是她認識的第一個詞也是最后兩個字。
原來,家里一大早發(fā)現(xiàn)蘭玉芝不見了,到處找人找不到,吳麗娟急得直哭,最后問見一個村里人說早上跟在老二后面去上學的路上了,蘭建業(yè)這才火急火燎的跑到學校來領人。
“你個砍頭的,誰讓你一聲不吭就跑到學校里來的,你知不知道你媽要急死了,你看我今天打不打死你。”蘭建業(yè)剛到學校就看見趴在窗邊的蘭玉芝,罵罵咧咧的就小跑上去擰著她的耳朵,指著她罵。
教室里的學生和老師都紛紛被吵罵聲吸引,跑出來看熱鬧。
教語文和數(shù)學的吳老師見狀立馬拉開蘭建業(yè),擋在蘭玉芝面前,“您這是干嘛呀,孩子還小,您這樣擰耳朵會讓弄疼她的。有事兒慢慢說,您別動手呀!”
“說什么說,這個死妮子就是欠收拾,一天不打就要翻天,一家人找她急的要死,滾到這兒來了。”蘭建業(yè)還想扯住蘭玉芝,但被吳老師攔下了。
蘭成家見是自己的妹妹和爸爸在這里爭吵,多少覺得面上掛不住,就一聲不吭的坐回教室里寫作業(yè)。班里都是一個村的,知道是他的妹妹和爸爸,就在他桌前嘰嘰喳喳的說“你爸爸在打你妹妹,你怎么不去管管。”
“你們煩不煩,又不管我的事兒,我要寫作業(yè)了。”蘭成家推開幾個鬧的最歡的幾個,一只手堵住耳朵,一只手拿筆寫字。好像他和外面的爭吵毫無關系。
而外面早已亂成一鍋粥。蘭玉芝被突然出現(xiàn)的謾罵聲和動手嚇住了,這是她第一次挨打,耳朵的疼痛和周圍人看熱鬧好奇的眼神讓她覺得臉上有種火辣辣的疼痛感,她一邊哭一邊往家的方向跑,蘭建業(yè)見她往回走,也不再嚷嚷,跟吳老師說了句不好意思就匆匆忙忙去追蘭玉芝了。
眾人見熱鬧消散,滿臉失望的走回教室,一切又歸于平靜。
路上的父女倆,一前一后,中間隔著三四米的距離,蘭建業(yè)走在后面,手里還拿著一根纖細的竹條,好像隨時會落在前面瘦小女孩的身上。蘭玉芝也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的走著,她知道,今天這樣一鬧,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識字。她不想去,回想起剛剛被擰耳朵的場景她還是會覺得臉紅,她怕丟臉。
回到家,吳麗娟一見到蘭玉芝就抱著哭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小玉啊,你嚇死媽了,怎么能一聲不吭就出走呢?以后不能再這樣了。”
蘭玉芝想要推開,卻發(fā)現(xiàn)推不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任由吳麗娟抱著哭。
從此之后,蘭玉芝就再也沒有跨進過學校的大門。她也只認識兩個字—“大小”。
偶爾在田里抬起頭休息看見背著書包回來的女生時,她還是會一直盯著她,直到看不見。等到消失在視線之后也開始埋頭干農(nóng)活。
老二由于她這么一鬧,覺得給自己丟臉了,老是跟她暗暗較勁。會當著她的面打開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讀書,蘭玉芝每次都會突然忙起來離開那個地方。久而久之,老二就不再這樣了,自己找地方寫作業(yè)。
有一天不知道蘭建業(yè)從哪兒領回來一只小土狗,土色的毛,背上有一條黑色的皮毛,圓圓的小眼睛好奇的打探著這個新家的一切。
蘭玉芝給她取名叫大毛,因為它毛絨絨的,蘭玉芝每次吃飯時就會把大毛的碗放在自己腳下,偷偷給它扔幾個好吃的東西,大毛也跟她們逐漸熟起來。大毛每天都跟在蘭玉芝的屁股后面轉(zhuǎn),她去田里干活時,她就跟這那些小蝴蝶玩,要不就趴在田坎上等她回家。
蘭玉芝的童年就在四季變化的田地里在大毛的陪伴下度過的。她說她最喜歡的季節(jié)就是夏天,這樣可以和老大一起去河邊洗衣服玩水捉螃蟹,大毛也可以跟她出去轉(zhuǎn)悠。其次就是冬天,她可以在門前堆雪人,和哥哥姐姐一起打雪仗。大毛偶爾也會在幾個人的腳下之間跑來跑去,好不快樂。
然而這樣的快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轉(zhuǎn)眼姐姐就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蘭建業(yè)說該找戶人家嫁了。
鄰村的老章家有三個兒子,村里的人都羨慕極了,然而小兒子在六歲的時候發(fā)高燒由于耽誤了治療,被燒成了傻子。老章家的大兒子章先平為人憨厚老實。他的頭不是很大,圓眼,蒜頭鼻,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剃著板寸,好不精神。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粗。他的皮膚被曬得黢黑,手上全是老繭。
由于他小時候家里光景不好,就上了個小學一年級上冊,識得幾個字。此后便跟著父母在田地里干活,有了幫手,家里的負擔也逐漸減少,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老大章先就希望老二章光輝能夠好好讀書,讀出來不用像他一樣天天下地干活。可老二看著一家人累死累活都是為了自己上大學,高二時死活都不去讀書了,跟著一個木匠師傅學手藝靠做些木工活養(yǎng)活自己。
章先平看上了蘭花玉。
一天,章先平來福裕村給自家姑姑來送點干柴。他姑姑和老蘭家是挨著的,路過田地時,正巧看見蘭花玉在地里蹲著干活。
蘭花玉生的五官端正,總是喜歡扎個麻花辮,穿個碎花衣服,她與這田地如此格格不入,讓章先平看呆了。
蘭花玉察覺到有人路過,便抬頭看向那人。蘭花玉雖然并不白凈,但是她的眼睛十分清亮好看,章先平瞧見她盯著自己,突然覺得心跳的好快,眼神不自覺的閃躲,匆匆忙忙將干柴放在姑姑家門口就一路小跑回去。蘭花玉從未見過這人,只覺得這人慌慌張張的樣子有點可疑,但也并未多想,看他背著一捆干柴,送到隔壁家想來也不會是什么壞人,便繼續(xù)低頭干活。
回到家的章先平,依舊不能平靜下來,生平第一次,因為一個姑娘失態(tài)。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燙,便從塘里捧了一捧水搓搓自己的臉,給它降降溫。
一連幾天,章先平都會不自覺的想到那天的場景。他決定先向父母打探一下。
“媽,咱大姑家旁邊那戶人家是誰啊?老是看見他家門關著,是外出打工了嗎?”
龔蘭花邊把手中的豬草倒進鍋里邊回答“你說老蘭家吧,他們家一直都在村里干活。聽說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你大姑之前還說他們家大姑娘生得可水靈了,又能干活,還想著給你所這門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