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時，老張家的煙囪率先冒出了青煙。這縷細煙在濕漉漉的暮色里裊裊浮起，像村口老槐樹新抽的嫩芽，怯生生地探向云絮未散的天空。遠處山巒的傷口上還敷著薄霧的紗布，夕陽卻已經跌跌撞撞地滾進山谷，把西邊幾片殘云染成醉漢酡紅的臉。

炊煙在山坳里游走，漫過那些被雨水灌得沉甸甸的竹梢。剛抽穗的稻子還在田里淌著水，葉片上滾動的雨珠亮晶晶的，像是誰打翻了裝鉆石的匣子。村東頭李寡婦端著木盆往院里潑水，水花濺在青石板上，驚醒了躲在瓦檐下的麻雀。它們撲棱棱飛向曬谷場，掠過王屠戶家剛掛起的臘肉，油亮的肉皮上映著最后一抹橘色的天光。

老張婆在灶間添柴，松枝燃燒的噼啪聲混著鐵鍋里的滋滋響。她家煙囪冒出的煙最濃，裹著臘肉炒蕨菜的香氣，順著山風拐過三個彎，飄進半山腰的土坯房里。獨居的趙先生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看見山下星火次第亮起，像是銀河碎在了黛色的山坳間。他案頭的油燈也燃起來了，火苗在玻璃罩里輕輕搖晃，投在墻上的影子與窗外竹影交疊成水墨。

炊煙開始在山村上空織網。周鐵匠家的煙囪冒得急，白煙直沖云霄，倒像是要追回被雨水沖走的云彩；村學堂后廚的煙則細細綿綿，裹著蒸紅薯的甜香，慢悠悠地纏上翹角的飛檐。炊煙們相互勾連，漸漸織成薄紗，籠住整個村莊。暮歸的老牛踩著青石板路，蹄印里汪著的水洼便盛滿了煙靄，晃動著將散未散的晚霞。

村尾磨坊的水車還在轉，轱轆聲混著流水，把炊煙碾得更薄更透。放羊歸來的孩童追著自家煙柱跑，布鞋踩過積水的菜畦，驚起藏在蘿卜葉下的青蛙。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在暮色里蕩開：“阿毛回家吃飯——““二丫別玩水了——“，驚得竹梢上的水珠又落了幾串。

最晚升起的是村西劉老頭的炊煙。這個孤老頭子總要把地頭的活計做完才肯生火，他的煙柱孤零零地浮在漸濃的夜色里，倒像是給迷路的星星點燈。灶膛里的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鐵鍋里煮著新挖的野山菌，混著去年曬的干筍，蒸汽頂得木鍋蓋噗噗作響。

當最后一線天光被山脊吞沒時，炊煙終于和夜色融為一體。星子還沒醒透，零零落落地綴在天幕上。家家戶戶的油燈透過窗紙，在煙靄中暈成朦朧的暖黃光斑。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兩聲，驚醒了蜷在柴堆里的花貓，它抖落皮毛上的水珠，躥上了還滴著水的柿子樹。

夜色漸深，炊煙化作山霧在林間游蕩。濕潤的泥土仍在散發雨水的記憶，蟋蟀在墻根試新弦，紡織娘躲在瓜架下紡月光。村口土地廟前的積水洼里，慢慢浮起一彎銀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