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驟起時，我總會不自覺地繞到城南的老街。那些白楊樹依然挺拔，只是樹冠已經(jīng)高過了三層小樓。葉片翻卷的沙沙聲里，總能聽見幾段清脆的童聲，像玻璃珠落進搪瓷盆，叮叮當當?shù)卦跇溆伴g跳躍。

那時我們總把書包甩在樹根，深綠校服被汗浸出鹽漬。六月的太陽將水泥地烤出波紋，我們的涼鞋底卻像踩著云，在蒸騰的熱浪里追逐。記得有次阿飛爬樹掏鳥窩，卡在樹杈上下不來，我們疊羅漢似的攀著粗糙樹干，最后齊齊摔在松針堆里。蟬蛻扎進手心的刺痛，如今想來都是甜的。

老楊樹下有間雜貨鋪，褪色的冰柜里躺著兩毛錢的橘子汽水。我們常湊錢買一瓶，輪流對著瓶口小口抿。塑料吸管被咬得扁平，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老板娘總坐在竹椅上搖蒲扇，說我們像群剛出籠的麻雀。現(xiàn)在那扇木門釘上了封條，玻璃柜臺里還歪著半瓶蒙塵的汽水。

蟬聲最盛的午后，我們會偷溜到護城河邊。褲管卷到大腿，塑料涼鞋陷進淤泥。小滿總能找到最肥的田螺，裝在漏水的塑料袋里，說要回家養(yǎng)在水缸。其實不過兩天就會發(fā)臭，但我們樂此不疲。河面漂浮的楊花像未融的雪，沾在汗?jié)竦暮箢i，癢得人咯咯直笑。

八月的雷雨總來得突然。我們擠在報刊亭的雨棚下，數(shù)著柏油路上炸開的水花。阿飛用報紙折小船，說能漂到護城河對岸。濕透的襯衫貼著脊背，卻沒人舍得回家換。雨停后天邊掛著雙彩虹，我們踩著水洼追趕，直到暮色把影子拉得老長。

后來操場擴建砍了七棵白楊，樹樁上年輪像凝固的漣漪。我們畢業(yè)那天特意去數(shù)剩下的樹，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數(shù)不清。就像那些被風吹散的約定，阿飛說要去當飛行員，小滿要開甜品店，而我的作文本里還夾著半片風干的楊樹葉。

去年深秋經(jīng)過老街，滿地金黃像打翻的顏料盒。幾個穿校服的少年騎著車掠過，后座綁著的羽毛球拍隨顛簸晃動。他們的笑聲撞在樹干上，驚起一群灰雀。我忽然看清了樹皮上那些歪扭的刻痕，原來不是“到此一游“，而是時光用鈍刀刻下的密語。

路燈亮起時，晚風卷著落葉在腳邊打轉。暮色中的白楊樹沙沙作響，仿佛在復述某個未完的故事。我彎腰拾起一片卷邊的葉子，葉脈里蜿蜒的紋路，多像我們當年在河邊踩出的足跡。

如今在寫字樓的落地窗前看晚霞，總會想起某個逃掉晚自習的黃昏。我們翻過圍墻去鐵道邊看火車，鐵軌在暮色里延伸成發(fā)光的銀線。當汽笛聲撕裂空氣的瞬間，小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大喊：“快許愿！“后來我們誰都沒問對方許了什么，就像我們誰都不曾料到，在某個普通不過的放學路上分開后，彼此的人生會像鐵軌般延伸向不同的遠方。

去年整理舊物時翻到當年的作業(yè)本。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干枯的白楊葉，葉脈里還殘留著當年用圓珠筆畫的迷宮。忽然想起某個值日生的傍晚，我和小滿蹲在樹下研究螞蟻搬家，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長到仿佛可以觸到未來。而今我蹲在儲物箱前，看著紙箱里積攢的會議筆記，忽然明白少年時的影子終究短不過時光的丈量。

地鐵穿過城市地下的時刻，車窗會倒映出無數(shù)重疊的面孔。有時恍惚看見十六歲的自己擠在人群里，校服領口歪著，劉海被風吹得翹起一角。他隔著玻璃朝我笑，笑容里帶著那個年紀特有的莽撞，像五月里不管不顧綻放的石榴花。我想告訴他些什么，可列車呼嘯著駛入隧道，黑暗吞沒了所有未出口的叮嚀。

前日路過母校，白楊樹還在。樹冠比記憶里高出許多，枝椏間漏下的光斑卻和當年一樣細碎。有穿校服的少年抱著籃球跑過，衣角翻飛的樣子像極了我們曾經(jīng)的倒影。忽然聽見熟悉的蟬鳴，在鋼筋森林的縫隙里，在空調外機的轟鳴聲中，固執(zhí)地唱著二十年前的歌謠。

樹蔭下的長椅上落了幾片新葉，葉柄處還帶著嫩綠的汁液。我拾起一片對著陽光，看見葉脈間蜿蜒的紋路，忽然懂得有些東西從未真正消失——那些奔跑時灌進喉嚨的風，冰棍融化在指尖的黏膩，以及許愿時攥緊掌心的溫度，都變成了葉脈里沉默的河流，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突然漫過歲月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