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八月最后一張日歷時,窗外的蟬鳴突然弱了。夏末的風穿過紗簾,將案頭那本《追憶似水年華》翻至折角處。普魯斯特的瑪德琳蛋糕在字里行間蒸騰著熱氣,而我的玻璃罐里,那顆去年在鼓浪嶼海灘拾的貝殼仍盛著半盞陽光。抽屜深處躺著巴黎的旅行計劃,機票預訂頁面在瀏覽器里開了又關,像候鳥盤旋在永遠觸不到的南方。
七月初的某個深夜,我曾在便簽紙上畫過一張環形地圖。起點是城北舊書市,穿過梧桐樹蔭去城南美術館看莫奈的睡蓮,中途拐進巷子里那家藍瓷碗裝冰鎮楊梅湯的老鋪。這些線條最終凝固成咖啡杯底褐色的漬,如同古河道干涸后的遺跡。當快遞送來朋友從鐮倉寄來的海鹽味羊羹時,我才驚覺湘南海岸的紫陽花早已謝盡。
梅雨季的午后最適合讀《枕草子》。清少納言說“飛火野的螢火蟲,實在很有風情“,我卻總在雨聲淅瀝中睡去。醒時暮色已漫過窗臺,未讀完的章節被空調冷氣吹得簌簌發抖。積灰的油畫箱里,松節油與亞麻籽油靜靜分層,那管群青顏料在春天就裂了口,像凍傷的嘴唇再唱不出海妖的歌。
街角咖啡館的留言墻上,我們的便利貼仍停在五月的某個坐標。你寫下“等臺風天來看玻璃上的雨痕“,我回“七月去天文臺看銀河墜落“。如今便利貼邊緣已經卷曲,被后來者的星巴克小票與電影票根層層覆蓋。有時覺得人類的約定就像沙漏里的流沙,既在計數時間,又終將被時間吞沒。
上周末整理書架時,二十年前的暑假作業本突然跌落。稚嫩的鉛筆字寫著“每天認識三種植物“,內頁卻只有前三天工整記錄著紫薇、合歡與木槿。后邊的空白頁上,不知何時暈開了汽水漬,結成褐色的島嶼。原來人生中未完成的故事,早在童年就已埋下伏筆。
昨夜夢見自己變成《路邊野餐》里的鐘表匠,在亞熱帶的霧氣中修理所有停擺的時鐘。擰緊發條時,滿山的野百合突然逆向生長,退回青澀的花苞。驚醒時發現空調定時關閉,汗濕的枕巾上印著半輪模糊的月。忽然明白博爾赫斯為何說“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未來“,那些未走的路徑,或許正在平行時空里郁郁蔥蔥。
此刻臺風正在太平洋上生成。我泡了杯明前龍井,看蜷曲的茶葉在玻璃杯中舒展成完整的春天。電腦屏幕亮著空白文檔,光標閃爍如星子初現。忽然想起《小王子》里狐貍說的“你下午四點鐘來,那么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或許所有的等待都是另一種完成,像蟬蛻空懸枝頭,本身即是存在的證詞。
暮色漸濃時,我翻出抽屜深處的牛皮本。用去年在京都買的寫樂鋼筆,在第一頁畫了棵枝椏舒展的藍花楹。墨跡未干的花瓣間,隱約可見巴黎地鐵圖與鐮倉江之電的時刻表。遠處海平線上,今夏錯過的船正緩緩升起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