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霞光浸透了教室的玻璃窗。值日生擦黑板揚起的粉筆灰在光柱中懸浮，像被施了咒語的雪花，遲遲不肯墜落。走廊盡頭的儲物柜發(fā)出“哐當“悶響，不知是誰的球鞋遺落在置物架下，鞋帶散亂如解體的琴弦。這是我在母校的最后一天，卻像極了每個平常的黃昏。

操場邊的銀杏正在舉行盛大的告別儀式。金箔般的葉片打著旋兒，掠過褪色的冠軍錦旗——那面我們曾經(jīng)用汗水和歡呼托舉至旗桿頂端的旗幟，此刻正在暮色里輕輕搖晃。三年前的運動會上，小林在四百米決賽沖刺時摔破了膝蓋，卻在血染跑道后硬是爬過終點線。當時看臺上爆發(fā)的掌聲至今仍在耳膜深處回響，可此刻的操場只剩幾片枯葉追逐著風。

美術教室的門虛掩著。調色盤殘留的鈷藍與赭石早已干涸成龜裂的土地，畫架上蒙塵的靜物寫生里，蘋果的傷口處凝結著永恒的暗紅。記得初春時我們在這里臨摹櫻花，美紀總愛在顏料里摻細鹽，說這樣能畫出花瓣飄落的軌跡。如今她的畫作仍貼在榮譽墻上，可畫中人早已去了京都的藝大。

音樂教室的窗簾被風掀起又落下。那架老鋼琴的漆面剝落處，露出樹木年輪般的木紋。畢業(yè)典禮前夜，合唱團的伙伴們偷偷聚在這里，用走調的歌聲送別即將移民加拿大的涼子。月光漫過琴鍵時，我看見她睫毛上凝結的細小光點，比任何樂譜上的音符都更令人心碎。

圖書館的螺旋樓梯盤旋著通向記憶深處。二樓西側第三排書架后，藏著我們刻在橡木桌底的秘密。鉛筆劃痕組成的稚拙涂鴉里，“永遠“兩個字被反復描摹。此刻斜陽恰好穿過彩色玻璃，在那些誓言上投下斑斕的傷痕。管理員正在整理歸還的書籍，每本被翻舊的教材里，都夾著不同形狀的落葉書簽。

天臺的鐵絲網(wǎng)爬滿夕顏花藤。去年夏天，我們在這里放飛過三十只螢火蟲形狀的紙燈。佐藤老師沒收了剩下的蠟燭，卻默許那些載滿心愿的光點飄向銀河。此刻暮色中的城市漸次亮起燈火，仿佛大地升起無數(shù)不會墜落的星辰。欄桿上的鐵銹蹭臟了制服裙擺，這個細節(jié)突然讓我想起，明天再也不必穿這套藏藍色的水手服。

體育館的頂棚漏下細碎的光斑。頒獎臺角落的金屬牌匾變得模糊，上面鐫刻的優(yōu)勝年份像蒙著霧氣的車窗。那些在更衣室交換的護腕、在淋浴間哼唱的校歌、在儲物柜傳遞的紙條，都隨著畢業(yè)相冊的合攏永遠封存。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響，轉頭卻只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化學實驗室的器皿泛著冷光。通風櫥里殘留的乙醚氣息，讓我想起小野在萃取實驗時燒焦的劉海。當時全班憋笑憋得發(fā)抖，此刻空蕩的教室里，那些笑聲似乎還懸浮在燒杯與量筒之間。元素周期表右下角的折痕依舊醒目，那是去年平安夜，優(yōu)樹偷偷夾帶情書留下的印記。

校門口的櫻花樹只剩下虬勁的枝干。四月飄落的花瓣早已化作春泥，卻在我們拍攝畢業(yè)照那日奇跡般重新綻放。快門按下的瞬間，二十七個紙飛機同時升空，載著各自的心事掠過鏡頭。此刻樹影婆娑如老電影膠片，樹根處的石階上，不知是誰用粉筆畫了歪歪扭扭的彩虹。

夜幕即將降臨，我站在中庭的噴泉前。池底沉睡著上百枚硬幣，每枚都在許愿時反射過不同的月光。水流早已干涸的大理石臺座上，青苔正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漫過我們畢業(yè)留言的刻痕。風掠過空蕩蕩的校園，帶著秋日特有的清冽，像是無數(shù)個往昔歲月在此刻同時嘆息。

更衣室的掛鐘停在五點十七分。制服第二顆紐扣的傳說仍在流傳，可那些被珍藏的塑料紐扣終究會發(fā)黃變脆。走廊的應急燈突然亮起，在黃昏與黑夜的間隙，我分明看見無數(shù)透明的影子抱著課本匆匆跑過——那是昨天的我們，前天的我們，三年前的我們，正在永遠地奔向各自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