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劃出沙啞的弧度，將斑駁的日影篩落在青石板上。李老漢蜷在竹椅里，竹節在他身下發出細碎的呻吟。檐下風鈴叮咚作響，他渾濁的目光追著那群撒歡的孩童，恍惚看見自己騎在竹馬上掠過五十年前的夏天。

早稻抽穗時節，十四歲的他赤著腳板在田埂上飛奔。布鞋用草繩拴在腰間，粗布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皮膚被曬成深褐色。蟬鳴聲裹挾著熱浪撲面而來，他追逐著前方翻飛的蜻蜓，忽然被父親渾厚的嗓音截?。骸鞍⑶?！“回頭望見父親站在田壟上，汗水把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衫浸出深色云紋。

如今父親墳前的松柏已亭亭如蓋。李老漢摩挲著竹椅扶手上經年累月磨出的包漿，指腹觸到幾道淺淺的刻痕——那是長孫五年前用鉛筆刀劃下的歪扭字跡。風掠過屋檐，懸在梁下的竹篩輕輕旋轉，篩眼間漏下的光斑游弋在老人布滿溝壑的面龐上。

“阿公！“扎羊角辮的小孫女舉著紙風車跑過天井，布鞋踏碎滿院陽光。紙輪轉動的簌簌聲里，老人看見自己蹲在供銷社柜臺前，攥著攢了半年的雞蛋換回兩張紅紙。那個除夕夜，他熬了半罐米糊，把新糊的風車插在茅草屋檐下。北風卷著雪粒子呼嘯而過，紙輪在黎明前轉成了模糊的虛影。

灶間飄來艾草糍粑的香氣，混著陳年木柜散發的淡淡霉味。李老漢起身時關節咔咔作響，像老屋門軸缺油的吱呀聲。他扶著斑駁的磚墻挪到西廂房，泛黃的獎狀仍貼在土墻上，“勞動模范“四個金字褪成了暗黃。玻璃相框里，二十歲的他站在公社的拖拉機旁，胸前的紅花鮮艷得刺目。

后院的井臺爬滿青苔，轆轤上的麻繩早換成了尼龍繩。李老漢掬起一捧沁涼的井水，水珠順著指縫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斑點。他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如注的夏夜，和堂兄舉著煤油燈守在水車旁，聽著木質齒輪與水流較勁的呻吟，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

暮色漫過院墻時，炊煙在瓦檐上織出淡青的紗。老人數著檐角垂落的雨鏈，鐵環相碰的清響里藏著四十個春秋。當年新婚的妻子就是坐在這廊下納鞋底，針尖在發間輕輕一蹭，銀簪上的梅花便晃出細碎的光。如今那支簪子躺在樟木箱底，裹著褪色的紅綢。

夜露漸重，老槐樹的影子爬上東墻。李老漢聽見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像一聲悠長的嘆息劃過夜空。他想起三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去省城，車窗外的稻田飛快后退，變成流動的綠色綢緞。而現在，高鐵的銀龍每日從村后掠過，卻再帶不起他心底的漣漪。

月光爬上窗欞時，老人從枕下摸出銅殼懷表。表面裂了道細紋，秒針仍在固執地畫著圓圈。當年在縣農機站當學徒，師傅臨終前塞給他這塊表，表鏈上還留著機油的味道。此刻齒輪的嘀嗒聲與屋外紡織娘的鳴叫此起彼伏，像兩架永不同步的時鐘。

晨霧未散，李老漢拄著棗木拐杖踱到村口。露水打濕的草葉沾在褲腳，遠處新建的樓房在霧中若隱若現。他蹲下身，指尖觸到殘碑上的“李氏宗祠“字樣，青苔已經爬滿了乾隆年間的刻痕。風掠過竹林，帶來泥土蘇醒的氣息，恍惚聽見祠堂里香火明滅的噼啪聲。

清明節細雨紛飛時，李老漢在祖墳前燒完最后一張黃紙。紙灰乘著氣流盤旋上升，如同無數褪色的蝴蝶。他忽然明白，時間不是奪走一切的強盜，而是最公正的釀酒師——把少年的莽撞釀成老者的醇厚，將熾熱的奔跑沉淀為靜默的守望。當斜陽把槐樹影拉得老長，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與父親的重疊在爬滿夕顏花的院墻上，恍如歲月精心裝訂的連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