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掠過楊樹梢頭，掀起一片銀綠色的波浪。我站在寫字樓二十九層的落地窗前，忽然想起老家后院那排高大的楊樹。隔著三十年的時光，那些被切割成碎金的光斑依然在記憶深處搖晃，樹影婆娑間，我仿佛又看見少年單薄的背影，正踮腳去接飄落的楊花。

童年的夏天是被楊樹葉子包裹的琥珀。正午時分，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闊葉，在青石板上織出流動的碎金地毯。我們總愛仰面躺在樹根盤結的陰影里，看細碎的陽光在眼皮上跳躍，像無數只金色的蝴蝶撲簌簌地振動翅膀。

知了的鳴叫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起初是東邊樹梢傳來兩聲試音般的短促“知——“，接著西邊的枝椏立刻回應“知知——“，轉眼間整片樹林都沸騰起來。這聲浪像透明的紗帳籠罩四野，混著楊樹葉沙沙的絮語，編織成巨大的時光繭房。祖父常說，每只知了都在替天上的星星傳話，所以它們的歌聲才會這般清亮悠長。

最難忘某個悶熱的午后。暴雨將至的空氣中漂浮著濕潤的土腥味，我躲在楊樹遒勁的枝干分叉處，看螞蟻排著長隊搬運儲備糧。突然一滴雨珠砸在額頭上，緊接著千萬顆水晶珠簾自天際垂落。雨點擊打楊樹葉的聲音像無數面小鼓同時擂響，而躲在樹皮褶皺里的知了們，依然執著地唱著自己的歌謠。

第一次意識到時光流逝，是在某個返校日。書包帶勒得肩膀生疼，我站在巷口回頭張望，發現曾經需要仰視的楊樹，不知何時已能平視它的第一層枝椏。樹皮上歪歪扭扭刻著的身高標記，像串沉默的密碼，記錄著某個孩子急于長大的渴望。

十五歲那年的臺風帶走了最老的那棵楊樹。它倒地時發出沉悶的轟響，年輪間滲出的汁液像蒼老的淚水。我蹲在橫亙的樹干旁數那些同心圓，四百二十七圈年輪里藏著多少場暴雨、多少次寒潮？斷裂處的木質紋理清晰可辨，春材疏松如海綿，秋材致密如鐵甲，這分明是樹木寫給歲月的日記。

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來的夏天，我最后一次爬上楊樹。透過枝葉間隙望著變得低矮的屋檐，突然發現知了的叫聲不知何時變得稀疏。樹冠頂端殘留著某個陳年的風箏骨架，褪色的彩紙在風里顫動，像極了我們正在揮別的年少時光。

如今站在混凝土森林里，耳機里流淌著白噪音模擬的“自然音效“。那些精心調制的蟬鳴總帶著工業化的規整，每個音節的頻率都經過精確計算。我開始理解古人為何說“夏蟲不可語冰“——沒有在楊樹蔭里聽過完整夏季的生命，永遠無法破譯蟬聲里蘊藏的密碼。

某個加班的深夜，我在程序代碼的縫隙里突然聽見童年的聲音。窗外不知誰家孩子遺落的竹蜻蜓，在夜風中輕輕磕碰著空調外機。這細微的響動突然撬開記憶的閥門，楊樹葉的沙響、知了的詠嘆、雨打闊葉的鼓點，所有聲音都在瞬間復活。原來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成年人的耳朵自動過濾成了靜音。

周末特意驅車尋訪郊外的楊樹林。手指撫過樹皮的溝壑，粗糙的觸感喚醒皮膚的記憶庫。當夕陽為每片葉子鍍上金邊時，久違的蟬鳴突然從林間升起。這聲浪依然透明卻更具穿透力，像無形的蛛網粘住所有匆忙的腳步。我忽然明白，所謂“消逝“或許只是我們遺失了接收美好的頻率。

暮色漸濃時，晚風卷起幾片早衰的楊樹葉。它們在空中畫出螺旋的軌跡，恰似時光本身的形狀。那些被我們錯認為永久遺失的夏天，其實都折疊在記憶的褶皺里。只要愿意在某個月夜靜坐，在某個清晨駐足，總能聽見遙遠的蟬鳴穿透時空，送來少年時代悠長的回音。楊樹年復一年地生長著年輪，而我們終將在某個頓悟的時刻懂得：真正老去的不是時光，而是我們凝視世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