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西路的梧桐葉突然變得焦脆。枝椏間簌簌抖落的不是枯葉,是城市褪下的金箔。我站在弄堂口等阿婆的油墩子時,雨珠已跌碎在青石板上,炸開一朵朵深褐色的墨花。
雨簾斜切進弄堂,將七號門前的葡萄架染成灰綠色。二樓曬臺上飄著件藕荷色旗袍,在風中忽遠忽近地擺動,像誰遺落的一片晚霞。檐角銅鈴叮咚,和著弄堂深處爆米花機的悶響,將秋雨敲打成細碎的節拍。巷尾老虎灶蒸騰的白霧里,隱約浮出送煤工佝僂的脊背,竹筐里的蜂窩煤正慢慢吮吸著水汽。
雨絲垂落在石庫門的天井里。青苔斑駁的墻根下,白瓷缸中的錦鯉忽然翻了個身,攪碎一池銀亮的雨珠。阿婆掀開竹簾遞來油墩子,裹著舊報紙的紙包滲出點點油星,在雨氣里凝成琥珀色的光斑。她說:“小囡當心淋雨,這秋雨最會鉆骨頭縫。“
新閘路轉角的面包房亮起暖黃的燈。玻璃櫥窗蒙著水霧,法棍與可頌的輪廓在氤氳中愈發柔軟。穿米色風衣的女人立在檐下避雨,發梢沾著細密的水晶,懷中的牛皮紙袋滲出咖啡香。她數著雨水在柏油路上濺起的水泡,像在點數某段被淋濕的往事。
雨腳漸密時,我望見和平飯店的銅質旋轉門。門童的紅制服洇成深褐色,金絲雀在黃銅鳥籠里抖著淋濕的羽毛。穿香云紗的老克勒拄著銀頭手杖踱出,傘尖輕叩花崗巖臺階,濺起的雨水驚散了臺階縫里覓食的麻雀群。
蘇州河泛起魚鱗般的漣漪。外白渡橋的鐵架在雨幕中虛化成淡青色的剪影,有軌電車叮當駛過,車窗里晃動著模糊的人影,像老電影里褪色的膠片。擺渡船突突的馬達聲混著海關大鐘的鳴響,將雨聲織成一張潮濕的網。
暮色四合時,雨絲愈發纏綿。街角書報亭亮起昏黃的燈泡,老板蜷在藤椅里聽無線電,梅蘭芳的唱腔混著沙沙的電流聲:“海島冰輪初轉騰...“玻璃柜里的《良友》畫報吸飽了水汽,封面女郎的笑靨洇染成朦朧的胭脂色。我買下最后一包甘草桃片,油紙上的字跡已化開,甜澀的香氣卻愈發清晰。
路過靜安別墅的紅磚墻,爬山虎在雨中簌簌顫抖。某扇雕花鐵門吱呀開啟,穿陰丹士林布衫的姑娘抱著留聲機匆匆跑過,膠木唱片在檀木匣子里輕輕碰撞。她繡花鞋踏碎的水洼中,倒映著霓虹初上的南京路。
雨夜里的百樂門飄出薩克斯風的嗚咽。黃包車夫蹲在廊柱下啃冷饅頭,車篷上的雨水匯成細流,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鏡面。玻璃轉門旋出穿織錦旗袍的舞女,金線刺繡在雨中微微發亮,像流星劃過潮濕的夜空。
我踩著水花拐進慈厚南里。灶坡間的油煙與雨霧纏綿,某戶人家的收音機正播天氣預報:“明日陰轉多云...“晾衣繩上的藍布衫滴著水,在風中輕輕搖晃,像招魂的幡。二樓窗欞漏出暖光,梳麻花辮的小囡伏在八仙桌上描紅,毛筆尖懸著的墨珠“嗒“地墜落,在毛邊紙上泅出小小的黑洞。
子夜時分,雨聲漸歇。國際飯店的霓虹燈牌在水洼里投下蜿蜒的虹彩,守夜人提著馬燈巡視,光影掃過墻根新綻的桂花。甜香乘著夜風游蕩,與福州路尚未散盡的油墨味糾纏,釀成上海灘特有的秋釀。
我站在自家亭子間的老虎窗前。對面曬臺上,白日那件藕荷色旗袍已然消失,空留鐵絲在月光下泛著銀亮。晾衣繩還在滴水,每滴都盛著半枚搖晃的月亮。遠處傳來江輪的汽笛,悠長得像一聲嘆息。
瓦楞鐵皮上的積水突然“嘩啦“滑落。這城市總在秋雨里褪色,又在雨歇時顯影出新的輪廓。就像我手中將化的油墩子,滾燙的蘿卜絲餡里,還裹著半片金黃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