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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塞外

玉門關的城塹在暮色中泛著暗紅色的光澤,像一道凝固的血痕橫亙在河西走廊的最西端。這座始建于漢武帝時期的關隘,兩千年來始終矗立在中原文明與西域世界的交界處。每當春風吹綠長安的垂柳,這里依然只有呼嘯的戈壁風沙。王之渙筆下的“春風不度玉門關“,既是自然地理的寫實,更是文明分野的隱喻。這座關隘見證了絲綢之路上無數商旅駝隊的往來,目睹過邊塞詩人們的慷慨悲歌,承載著中華文明向外探索的雄心與堅守本真的執著。

祁連山的雪水在敦煌綠洲戛然而止,再往西便是延綿千里的戈壁荒漠。玉門關所處的地理位置,恰好是農耕文明所能抵達的極限。年降水量不足40毫米的嚴酷環境,讓“春風“這個溫潤的意象在此處徹底消解。漢代地理學家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記載:“敦煌郡,玉門關,都尉治“,短短數字勾勒出這個軍事要塞的戰略地位。

自然屏障經人類文明的改造,演變為更具象征意義的文化邊界。張騫鑿空西域時,玉門關是駝鈴商隊最后的補給站;玄奘西行取經時,這里是通關文牒的重要簽章處。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在游記中寫道:“出關西望,但見黃沙接天,恍如異域“,這種視覺沖擊強化了“關內“與“關外“的心理區隔。地理的阻隔孕育出獨特的邊塞文化,催生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審美意象。

這道天然屏障塑造了特殊的文化心理。戍邊將士的家書中常見“春風難度玉門關“的感嘆,商旅駝隊出關前總會舉行祭祀儀式。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的壁畫中,描繪著商隊在玉門關外遭遇沙暴的場景,畫師用青金石顏料勾勒的漫天黃沙,至今仍傳遞著穿越關隘的艱辛與決絕。

玉門關的吊橋升降之間,上演著文明交流的壯闊史詩。公元640年,唐朝在此設立“玉門軍“,管控著每天近千峰駱駝的商隊通行。關隘的稅收賬簿顯示,最繁忙時每月過往的琉璃、香料逾萬斤,而輸出的絲綢更以“卷“為單位計量。這種物質交換背后,是佛教藝術、波斯樂舞、希臘雕塑技法的深度交融。

文化的碰撞在關隘內外激蕩出璀璨火花。龜茲樂師蘇祗婆將七調理論傳入中原,促成了燕樂二十八調的誕生;于闐畫尉遲乙僧帶來的凹凸暈染法,革新了中原繪畫技法。但文化的融合始終伴隨著選擇性吸收,正如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強調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種智慧在玉門關的日常運作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胡商可以攜帶商品入關,但必須接受嚴格的關市檢查;佛教經典允許傳播,但要經過鴻臚寺的譯經潤色。

在開放與堅守的平衡中,中華文明展現出驚人的韌性。安史之亂期間,吐蕃軍隊曾三次圍攻玉門關,守將周鼎在城墻刻下“唐土永固“的誓言。明代重修關城時,工匠特意在墻基埋入刻有《金剛經》的鎮石,這種將佛教信仰融入軍事防御的做法,恰是文化融合的生動例證。

玉門關的蒼涼之美在當代煥發新的生機。2014年,敦煌研究院采用數字技術復原了關隘的漢代原貌,虛擬現實中的戍卒與真實存在的斷壁殘垣形成時空對話。考古學家在關城遺址發現的2萬余枚漢簡,正在改寫我們對絲綢之路的認知:其中一枚記載著“元康二年三月,酒泉戍卒私市帛三匹出關“的簡牘,揭示了邊關貿易的人性化側面。

這座古關承載的文化記憶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臺灣詩人余光中在《玉門關》中寫道:“羌笛何須怨楊柳,今人已乘鐵鳥還“,將古典意象與現代科技巧妙嫁接。日本畫家平山郁夫的絲綢之路系列作品中,玉門關總以金箔鋪就的輝煌形象出現,這種藝術再造折射出文明符號的永恒魅力。

在全球化時代重讀“春風不度“,我們獲得的是文化自信的啟迪。正如故宮博物院在敦煌舉辦的“敦行故遠“特展,傳統與現代的對話證明:真正的文明從不需要春風刻意吹拂,它自有破土而出的生命力。玉門關博物館里陳列的胡人牽駝俑,其面部特征既有粟特人的深目高鼻,又帶著中原工匠的寫意手法,這種渾然天成的融合正是文明生命力的最佳注解。

殘陽如血,映照著玉門關坍圮的城墻。那些曾經回蕩在關隘上空的駝鈴、戰鼓與羌笛,早已化作文明長河中的永恒濤聲。當我們凝視這座穿越兩千年的精神地標,看到的不僅是地理的分界、歷史的年輪,更是一個文明在開放與堅守中鑄就的文化自覺。在當今世界文明交流與碰撞的新語境下,玉門關依然矗立在那里,默默訴說著:真正的文明,既能敞開胸懷擁抱八面來風,又始終保持著不可逾越的精神海拔。

千葉鴆羽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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