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銀杏樹在風里簌簌地掉葉子,金箔般的碎片落在青磚路上,恍若時光被打成齏粉。我總在這樣的時刻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方端硯,墨池邊緣的冰裂紋里積著經年未拭的墨垢,像極了他教我讀《定風波》時,窗欞外漸次凋零的紫藤花。
那是個雨水倒灌的暮春,檐角鐵馬在疾風中發出碎玉般的清響。父親蘸著殘墨在宣紙上寫下“回首向來蕭瑟處“,筆鋒掠過“蕭“字時突然折斷,半截狼毫滾落在青石磚縫里。雨水漫過門檻打濕我的布鞋,他卻望著墻角的斑竹怔忡良久——那竿被白蟻蛀空的竹子上,還懸著去年除夕寫壞的對聯殘片。
后來我在蘇州園林的曲廊里,看見工匠用殘損的太湖石堆砌假山。那些被雷電劈裂的、被流水蝕空的石塊,反而在疊山理水間獲得了嶙峋的風骨。滄浪亭的漏窗將枯荷殘雪框成水墨,寒山寺的鐘聲在霜天里愈發清越,原來殘缺處藏著造物最精妙的伏筆。就像冬青樹上被蟲蛀的葉片,對著陽光竟透出蟬翼般的金絲脈絡。
去歲深冬造訪終南山,在積雪壓彎的茅檐下遇見抄經的老僧。他案頭供著半枝凍蔫的紅梅,殘缺的陶缽盛著化開的雪水。“你看這梅花,“他枯枝似的手指拂過萎謝的花瓣,“最動人心魄的美艷,往往綻放在將謝未謝的瞬間。“窗外忽有山雀啄落檐角的冰凌,清脆的碎裂聲驚醒了香爐里將燼的篆煙。
前日整理舊物,在檀木箱底翻出半幅未完成的繡品。十六歲那年驟雨初歇的午后,我在葡萄架下繡到“歸去“二字時,突然被斜刺里穿出的薔薇劃破了指尖。如今那點暗褐的血漬竟在素絹上洇成朱砂色的云紋,與褪色的絲線纏繞成宿命的圖騰。穿堂風掀起泛黃的繡繃,驚覺那些未竟的針腳,恰似命運預留的韻腳。
寒夜讀書,燭淚在青銅燭臺上堆成珊瑚礁。偶然翻到《陶庵夢憶》里寫“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忽然懂得張岱在繁華散盡后的心境。殘缺何嘗不是歲月的私章,在生命的卷軸上鈐下朱砂印記?就像此刻窗欞外的缺月,正把清輝灑向人間未愈的傷口。
晨起掃階前落葉,發現去年被臺風吹折的老槐抽出新枝。斷口處的年輪像凝固的漩渦,收納著往昔所有的雷鳴電閃。幾只麻雀在虬結的疤痕間跳躍,啄食藏在皺褶里的草籽。風過時新葉與舊痂同時顫動,仿佛時光在此處打了個輕盈的繩結。
暮色漫上琉璃瓦時,我常去城郊的渡口看殘陽。銹蝕的錨鏈纏著水草,半沉的烏篷船載滿粼粼的波光。對岸廢棄的茶寮里,褪色的酒旗仍在風中招搖,像在等待某個永遠靠不了岸的歸人。當最后一線余暉沒入蒼茫,那些殘缺的剪影便化作水墨,在記憶的宣紙上徐徐暈開。
此刻案頭的雨過天青釉瓶中,斜插著從廢墟撿來的半枝桃木。焦黑的斷口處綻出星點綠芽,恍若劫火中涅槃的鳳尾。雨水順著裂紋滲入瓷胎,在釉面下蜿蜒成青色的血脈。我忽然明白,所有蕭瑟處都藏著時光的琥珀,將破碎的過往凝成透亮的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