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石板路上已落滿我的腳步聲。背包帶深深嵌進肩胛的凹陷處,昨夜母親塞進去的艾草糍粑正隔著布料傳遞溫熱。拐過村口的老槐樹時,我聽見身后的木門吱呀作響。不必回頭也知道,母親定然站在門檻上,手里攥著我昨夜換下的舊襯衫。
槐花簌簌落在肩頭,忽然與二十年前的某個清晨重疊。那時的書包總比人寬大,粗布縫制的背帶在單薄的脊背上勒出紅痕。母親往我衣兜里塞煮雞蛋,滾燙的溫度透過粗布衣料,在晨風里結成薄霜。石板路盡頭的祠堂前,賣麥芽糖的老張頭總愛用草紙包兩顆糖球,說是給“讀書種子“添點甜頭。
如今祠堂的飛檐依舊挑著幾粒星子,檐角的銅鈴卻不再為我而鳴。青苔悄悄爬上了門前的石獅子,正如母親鬢角的白霜不知何時漫過了耳際。舊書塾改建成文化禮堂那天,我站在廊下看工人拆下雕花木窗,忽然想起某個雪天,先生用戒尺敲著黑板教我們念“少小離家老大回“。當時只覺得平仄有趣,如今方知每個韻腳里都藏著利刃。
村口的公路新鋪了柏油,在熹微晨光里泛著濕潤的幽藍。背包側袋里裝著父親留下的指南針,銅殼上的劃痕是那年他送我進縣城中學時,在渡船欄桿上磕出的印記。渡口的老船工早已作古,他的孫子開起了汽渡船,柴油發動機的轟鳴驚散了江面的霧氣。當年系著紅綢的竹篙,如今靜靜躺在老屋閣樓,和我的小學畢業證、母親陪嫁的樟木箱相依為命。
露水打濕的褲腳越來越沉,像許多往事墜在腳踝。轉過山坳時,天光忽亮,整片梯田在晨光中蘇醒,新插的秧苗正在水鏡里描摹云影。遠處升起幾縷炊煙,像是故鄉伸出的透明手臂。風里有艾草混著泥土的腥甜,與二十年前那個攥著錄取通知書狂奔的黃昏別無二致。那時的蟬鳴震耳欲聾,我卻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蓋過了一切聲響。
背包突然輕了幾分。母親偷偷放進去的玻璃罐在顛簸中露出棉布一角,陳年楊梅酒在晨曦里泛著琥珀光。去年秋天她踩著木梯摘楊梅的身影忽然清晰起來,竹籃縫隙漏下的陽光在她藏青布衫上織成流動的網。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牽掛,此刻正在行囊里輕輕搖晃,碰撞出只有游子能懂的韻律。
山道開始盤旋上升,回望處,整個村莊正在晨霧中舒展筋骨。誰家的黃狗追逐著飄落的槐花,祠堂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叮叮當當驚起檐下新燕。母親該是回到灶間了,陶罐里的白粥正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在窗欞上凝結成珠,像許多未落的淚。
公路在前方拐了個彎,將故鄉折進記憶的褶皺。行囊里的指南針微微顫動,銅殼上的裂痕盛滿朝霞。我知道,當柏油路上的露水蒸發殆盡時,會有新的晨霧在異鄉升起,裹住某個站在月臺上攥著車票的年輕人。所有的遠行都是輪回的圓,每個黎明都有人在不同的經緯度,輕輕撣去行囊上的故鄉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