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銹蝕的鐵門時,我險些被門檻絆倒。這道三十年前被我踩得锃亮的青石,如今竟成了陌生的陷阱。磚紅的新式樓房取代了老屋的黛瓦白墻,唯有院角那株老杏樹依然亭亭如蓋,枝椏間篩落的碎金,正巧落在青磚縫隙里一簇新發的苔花上。
樹皮上還留著我的身高刻痕。十歲那年的夏至,祖母用裁衣剪的尖角仔細刻下第五道橫線。那時我總嫌杏樹長得太慢,每天清晨都要踮著腳比劃。如今仰頭望去,那些歪扭的印記已攀到兩米高處,像串沉默的省略號懸在半空。樹冠深處垂著幾顆青杏,在暮春的風里搖晃,恍惚仍是當年未熟的酸果。
老屋拆毀前夜,我在滿月下最后一次撫摸過樹身。砂紙般粗糙的樹皮裹著月光,洇出銀白的紋理。樹根處隆起的土包下,埋著祖父的煙斗和我的乳牙。那年拆遷隊開來時,我死死抱著樹干,指甲縫里嵌滿褐色的樹膠。工人們舉著電鋸繞樹徘徊,最終是樹根盤踞地基太深,才讓這倔強的生命得以幸存。
蟬鳴最盛的午后,新樓房雪白的墻面上浮動著杏葉的綠影。恍惚看見穿藍布衫的祖母坐在樹蔭里擇豆角,竹篩里的毛豆蹦跳著滾落,驚醒了打盹的老貓。那時的杏葉比現在更密些,層層疊疊篩下細碎的光斑,落在她銀白的發髻上,像撒了把碎銀子。樹根處的螞蟻仍排著長隊搬運食物,只是再沒有淘氣的孩子用草莖攪亂它們的行軍路線。
去年深秋收到老家照片,杏樹披著滿身金甲站在樓房間。飄落的黃葉覆滿院中停車位,新住戶抱怨清掃不便,在業主群里商議伐樹。我連夜趕回,帶著泛黃的宅基地證與林業局批文。公文袋里還夾著三十年前的全家福:祖父扶著樹干,父親抱著穿虎頭鞋的我,杏花開得紛紛揚揚,落在母親未染霜的鬢角。
清明時節的雨總愛在深夜造訪。雨滴穿過層層枝葉,在二樓窗臺敲出細密的鼓點。這是老杏樹與新房子的初次共處,它仍保持著舊日習慣,將春夜的私語送到我枕畔。雨水順著枝干蜿蜒而下,在樹根處匯成小小的漩渦,沖開陳年的腐殖土,露出半截生銹的玻璃彈珠——那是我和鄰家阿毛最后的賭注。
今晨推窗,忽見枝頭綻開第一簇粉白。花瓣邊緣還沾著夜露,在朝陽里流轉著珍珠般的光澤。三十年前這樣的清晨,我會踩著露水攀上樹杈,把新開的花枝折下來插在祖母的藍瓷瓶里。此刻樓下傳來孩童嬉鬧,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正仰頭數著花苞,她踮腳的模樣像極了從前的我。
暮色漫過院墻時,晚風送來若有若無的杏花香。新建的社區路燈次第亮起,卻照不亮杏樹背后的天空。那里曾經綴滿漁村的星子,而今沉沒在樓宇的棱角之后。樹影婆娑處,仿佛仍有木屐叩響青石的聲音,有蒲扇輕搖的窸窣,有陶罐碰著井沿的清響,統統被鎖在年輪深處。
我撿起一枚剛落的花瓣夾進筆記本。這老杏樹終究成了時光的漏網之魚,在水泥森林里固守著方圓十米的春天。它的根須依然向著老屋地基的方向延伸,在混凝土下觸摸著往事的余溫。當最后一片白花隨風飄散時,樹梢已結滿青澀的果實,等待某個頑童再度攀上枝頭——就像歲月永遠在等待輪回。
故鄉,還是讓人那么親切。雖然很久沒有回去了,可是再次回到了那里,看著曾經的房子已經沒了。可是重新蓋起來的房子,還在原來的位置。那門外的大杏樹,依然還在那里。好懷念曾經的自己,多么想回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