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時代,科技是無所不在的追蹤器,無論身在何處,指尖一按即能在地圖上清晰點出位置。然而,當我們循著賈島的詩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去尋覓那位傳說中的隱士時,科技卻陡然失了效。這渺茫無跡的隱士,他的存在便如云中一縷輕煙,偏在定位系統之外,悄然隱匿于茫茫山色云靄之中。
千百年間,世人追逐隱士的行蹤,仿佛尋著了隱者便得了人間道義的精魂與智慧的真諦。那位張教授,幾十年間踏遍青山,足跡踏過無數崎嶇山路,褲管沾滿蒼耳籽,頭發里夾著不知名的草屑,只為尋訪一位傳說中的隱士。結果呢?他只得在蒼茫山色里,撞上滿眼云霧,撞上無數“云深不知處”的迷惘,最終在徒勞中空耗了半生光陰。這執念里深藏了多少對精神偶像的迷戀,又潛伏著多少對自身迷途的惶惑?我們常以為隱士是山中的燈塔,卻不知自己早已在內心燃起不滅的尋覓之火,此火灼燒的,正是我們靈魂中那難以安定的“不知處”。
今日人類卻更懷了掌控一切的雄心。我們深信知識之網能籠罩天地,顯微鏡下能掃描萬物,甚至妄圖以智慧數據精確解析霧靄深處那不可測的幽境。然而,實驗室里精密儀器嗡嗡作響,一排排數據列隊流淌,如一條條冰涼的小蛇。但實驗者卻恍然不知,他身后窗外那株樟樹,已悄然在春風里萌發多少新芽。這似乎是個絕妙諷刺:我們自以為在掃描世界,卻常連窗前最熟悉生命的細微變化都視而不見。我亦曾陷入這般傲慢的幻想中,以為憑借文字便能洞悉一切幽微,結果卻如泥牛入海,徒然在數據洪流里打撈星辰。
難道“不知處”竟真成了我們認知的恥辱標記嗎?
回溯千載之前的山道上,童子回答詩人尋訪之問,不卑不亢,只是道:“云深不知處”。他聲音清澈如山中澗水,神情平靜而舒展,嘴角微含笑意,眼睛像星子般明澈,全無半點惶恐或羞慚。他順手拾起一片落葉,在指間輕輕搓捻,仿佛天地間的未知,不過是葉脈間可親可觸的尋常紋理。
童子那朗朗一聲“不知處”,如同清亮之泉洗去塵埃。他非但未把“不知”當作認知的殘缺,反而以坦然之態,托舉起一片廣闊無垠的天空。這童子竟深諳蘇格拉底“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的智慧精髓:唯有承認認知的邊界,才可能接近真理;唯有松開指掌,方能擁抱世界。
這童子之答,豈非是點破迷思的佛前拈花一笑?我們總以為隱士必在某個可被標識的“點”上,殊不知“隱”本身即是一種如云似霧的流動存在。那位隱士并非被“云深”所遮沒,他之存在,正蘊含在如云般廣袤而不可觸摸的“不知處”之中——此間無始無終,亦無固定坐標可以捕捉。
某一個清晨,我立于山間,只見霧靄繚繞,云氣氤氳,山石樹木都融化于一片白茫茫之中。我忽然悟到童子那舒展笑容的深意:當坦然說出“不知處”三字時,隱士便無處不在。他非但存在于每一片飄過的云里,亦在每一片搖曳的葉子間,在每一條山徑的轉彎處;甚至更在每一個追尋者虔誠的足跡之中,在每一次向遼闊未知投去的清澈目光里。
“云深不知處”原來不是尋訪的終點,它恰恰是智慧啟程的地方。當童子手指云霧,坦然承認“不知”,卻為世人豁開了一道無限可能之門。那繚繞的云,是隱士的衣袍,也是我們認知的迷霧;童子的天真之言如一道亮光,它昭示著:唯有甘愿步入并安住于云霧的迷茫之中,我們才能于無坐標處,尋得那真正遼闊而自由的坐標——承認不知,方才有望在萬象深處,碰觸到那永恒隱現的真實。
執念于“有處”,便如釘死在一點;而接納“不知處”,靈魂方如云舒展,遍布萬山。那隱士何嘗只是山中的某一人?他正是霧中行走的我們,是承認局限反得自由的朝圣者——當不再焦灼于丈量云深,云深之無垠,才真正屬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