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張九齡此句如一道閃電，劈開我心頭層層霧障。冥冥高遠之處，鴻雁凌空翱翔，那地上射獵之人，縱然再眼饞心熱，也只能徒然仰望而一無所獲罷了。這句詩倏然引我入夢，夢里彭澤縣衙堂內悶熱逼人，空氣凝滯如陳年濁酒，我竟化身成了陶淵明——正伸手解下頭上那頂沉重的官帽，那仿佛久壓得脖頸僵硬不堪的沉重官帽。

那時的我，正困在彭澤縣令的位子上，日復一日如坐針氈。官帽之下，汗珠順著鬢角滑落，灼燒著皮膚，卻遠不及心頭那份灼痛來得猛烈：案牘堆積如山，蠅營狗茍的周旋更令人窒息。我分明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掙扎如洶涌潮水般沖擊著堤岸。官場網羅里，我不過是一只被無形絲線緊縛的困鳥，眼睜睜望著窗外高遠的天空卻無法振翅。

終于，解印歸田那刻的決絕，如利劍劈開混沌，我飛身投入田園懷抱。然而田園并非無憂無慮的世外桃源，赤腳踩入水田，淤泥漫過腳踝，冰涼又粘膩；禾苗稀疏如老人殘存的牙齒，旱魃與蟲豸肆虐如貪婪的魔鬼；更有苛稅如影隨形，鐮刀割下的新谷轉眼便盡數歸了官府。俯身插秧時，忽覺腿上一陣刺痛，一只貪婪的螞蟥已緊緊吸附其上。那一瞬間，疼痛竟如一道靈光乍現：這吸血蟲豸與官場中那些吮食民脂民膏的“弋者”，又有何異？他們深陷欲望沼澤，追逐功名富貴，殊不知自己也不過是被更大欲望之網牢牢縛住的可悲獵物罷了。自由之鳥已騰飛冥冥，可這地上的弋者卻仍懵懂于網羅之內，兀自炫耀著手中獵物——此情此景，何其荒謬？

歸隱之路并非如預想那樣步步輕松。王維曾寫過“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閑適詩句，而我的田園卻更多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艱辛。當真正親扶犁耙、體嘗“躬耕”二字之后，我才徹悟：所謂自由，絕非逃遁的輕松，而是清醒擔起抉擇的重量。如那高飛之雁，要承受天風之烈，經歷霜露之寒，自由的光華背后，原是沉甸甸的責任與承擔。掙脫束縛的代價，正是獨自咽下這份沉重。

多年之后某個霜晨，我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柴門。眼前稻田鋪展，薄霜如銀，晨光給大地鑲上淡金。寒氣撲面而來，我呼出的氣息與晨霧融合，慢慢飄散。此時天邊一行雁陣正排空而過，雙翼如利剪裁開清冷長空，飛向那渺遠不可知的“冥冥”深處。凝望天際，我恍然徹悟：昔日張九齡詩中那掙脫羈絆的飛鳥，豈非正是此心掙脫塵網后的化身？真正的自由，并非如云般輕飄無定，而是看清網羅后的清醒選擇，是負起選擇之重后仍能從容舒展羽翼的飛翔姿態。

高飛之鳥游于冥冥，地上弋者只能徒然仰慕。人若真識得自由滋味，便不會淪為他人掌中之物。莊子曾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那弋者獵獲再多，也不過徒增負累罷了。

當“弋者”仍在塵網中掙扎尋覓，那振翅之鳥卻已游于天宇，任誰也無法再將他鎖入樊籠。自由之魂一旦掙脫束縛，便如云外青天般不可方物，不可企及——那是一種唯有超越者才能品味的、屬于精神蒼穹的永恒無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