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每每念起張九齡《感遇》中這句詩，我總恍如看見隱逸山林的高士，被那無形之風攜來的花香所觸動，于靜坐中，欣然與自然交換著會心的微笑。那縷芬芳仿佛融入了他的靈魂深處，風動與心動，早已渾然交融為一。

然而，在今日這被重重疊疊的科技包裹的世界里，我們與這種純粹“聞風”的敞開姿態，竟日漸遙遠了。

我們的身體，正被一層層地小心包裹起來。現代人每日穿梭于城市鋼鐵叢林的縫隙之中，為了抵御噪音，雙耳便塞上了降噪耳機；為了抵抗寒風，身上裹著厚厚羽絨服；為了隔絕灰塵，臉上又戴了嚴嚴實實的口罩。我們甚至主動蜷縮在玻璃幕墻之后，依靠空調營造出四季如春的幻境，不知外界冷暖，更不見季節更替。身體被厚厚裹住之后，我們仿佛真的與外部世界隔開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感官也像被蒙上厚塵的鏡面，日漸遲鈍模糊起來。

感官遲鈍后，我們便更樂于沉溺于數字的虛擬幻境之中。社交媒體上，無數人刻意貼出精致的田園照片，附上“向往山居”的文字，卻又在下一秒，便一頭扎進購物平臺，瘋狂刷起琳瑯滿目的商品頁面。我們徒有“林棲”的向往姿態，卻早已喪失了真正“棲居”于林間、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能力。那虛擬林中的“棲居”，不過是浮于表面的姿態表演，如同無根的浮萍，浮在淺薄的水面之上。

難道我們真的如此甘心與自然隔絕，從此再也不能嗅到那沁人心脾的“聞風”之悅嗎？

真正的“林棲者”，其心境始終是向世界敞開的。張九齡所寫“聞風坐相悅”，一個“坐”字，已蘊含無限深意：那并非奔波追逐，而是靜坐凝神、全神貫注的等候姿態。王維曾于《終南別業》中吟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坐”正是生命擺脫喧囂后的澄澈與安頓，是讓心靈得以舒展的空間。而“聞風”之“聞”，正是生命在敞開中與世界的真實相遇；風拂過林間，送來草木花香，也送來天地間無言的深情告白。

這“坐”與“聞”，恰如海德格爾所言之“詩意地棲居”——唯有當精神主動敞開，才能容納萬物的氣息流淌進來。莊子在《人間世》中所說“虛室生白”，心空如室，才能讓光明透入。我們那被層層包裹的感官，恰如被塵埃蒙蔽的窗戶，唯有主動拂拭、推開，讓風得以長驅直入，生命才可能重獲那份源于天地深處的“相悅”。

在某個加班的深夜，我因疲憊起身推開窗戶，一陣雨后泥土的清新氣息驀然撲面而來。那一刻，我如遭電擊般怔在原地——久被禁錮的感官仿佛被閃電劈開了一道裂口，那久違的、來自大地的氣息如甘泉注入。我仿佛看見遠古的林棲者正朝我頷首微笑：原來那被層層包裹的感官之外，風從未停止過溫柔的叩擊，它一直默默等候著，等候我們主動開啟心扉的那一刻。

張九齡詩中那縷芬芳，從來不曾消散于時空之中。它只待我們卸下那層層的包裹，卸下那層層虛假的表演，讓心靈重新恢復敞開與靜待的姿態。當我們的靈魂重新敞開如山谷，那穿越林間的風，終將再次裹挾著自然的氣息抵達。

那時，我們每個人便都能重新成為那個“聞風坐相悅”的林棲者——風起于青萍之末，亦終將輕拂過每一顆敞開的心；此際心靈與宇宙的共振，即是對生命最深沉也最雋永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