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下,我自墓中悠悠醒來,眼前已非輞川山水,而是陌生至極的鋼鐵森林?;腥婚g,我竟被一股莫名之力推入這從未見過的天地。待我茫然站立于喧鬧人群里,腕上佛珠竟意外煥出微光,成了通行地鐵的憑證。我舉目四望,滿眼盡是匆忙奔涌的人流,如迅疾飛逝的箭矢,各自奔向前方,而無人能留意到佇立于此的我,更無人能知我心底翻騰的萬千思緒:“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我內心喃喃自語,那滿腹空寂深意,這喧囂人世之間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
地鐵站里,人群如涌動的潮水般奔流不息,我茫然四顧,在陌生里努力搜尋著一絲熟悉。眼前這冰冷又飛速穿行而過的龐然大物,裹挾著巨大轟鳴聲,將無數匆忙人影吞入腹中,又不斷吐出。眾人皆面無表情,低頭專注在手中光亮的小方盒上,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我心中不由泛起一陣悲涼,眼前這般匆忙,與昔日輞川竹林里靜觀溪流時澄澈空明的境界,早已天壤之別。人們行走著,卻仿佛在奔跑,他們奔走,又似乎永無盡頭。我忍不住輕嘆一聲:“這懸閣倒是奇妙,可眾人這般匆忙,又究竟奔向何方?”聲音沉落人海,旋即被吞沒無跡。那“空意”如絲般細膩,而“至精”卻似被埋進喧囂的塵埃深處,再也無從拾取。
走出地鐵,我踏入一幢巨大樓宇中,里面縱橫交錯著無數通道與房間。行經一間敞闊的廳堂,見到一位年輕男子眉頭緊鎖,正焦灼地對著電話那頭說:“還款期限又近了,真讓人喘不過氣……”他聲音里的疲憊像重石壓在我心頭。我走上前,試圖勸慰道:“何妨放慢腳步,細觀天邊云卷云舒?”他驟然抬頭,眼神里寫滿驚疑與茫然,然后迅速搖頭,匆匆離去。我的心仿佛被輕輕揪了一下,那眼神中深不見底的隔閡與不解,竟如此沉重地壓上我的胸口。空意如霧,唯有澄凈之心方能看見;至精似露,也惟有寧靜之人才可感知——可這匆忙的人世,何處能尋得那一片澄明與寧靜呢?
暮色如墨,漸漸浸染整座城市,我獨自一人踱步在街道上,心情沉落。無意間,我瞥見街角有個小女孩正蹲在地上,手握畫筆,全神貫注地涂抹著紙上那一片天空。她小小的背影在夕陽余暉下顯得那樣溫柔,那樣專注。我情不自禁走過去,輕聲問道:“孩子,你這是在畫什么呢?”小女孩抬起頭,眼睛亮如星子,望著我笑了:“我在畫天上的云朵呀!”她清澈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臉上,像發現了什么驚奇秘密:“咦,您眼睛里好像也住著一個好大好圓的月亮呢!”
小女孩的話語如清泉般剎那間洗去了我心中郁結的塵埃。我豁然開朗:原來那“空意”并非枯寂,而是如一張白紙般坦蕩的心懷;而“至精”便在于這坦蕩之中所生出的專注與熱忱。我欣然騎上街邊一輛共享單車,車輪輕輕碾過被暮色浸染的街道,仿佛碾碎了滿城喧囂。晚霞絢爛如錦緞,溫柔鋪展于天際,那恢弘又深情的景象,竟與輞川日落時分壯美而寂寥的晚照一般無二,卻又煥發出嶄新的生機與活力。此時,地鐵站里飄出了《陽關三疊》那熟悉旋律,悠悠回旋于暮色之中,恍惚間,我仿佛看見輞川的松枝與這城市的鋼鐵正緩緩交織,在彼此之間搭起一座橋——此岸是千年不變的明月,彼岸是永不停歇的飛馳。
那日暮時分懷抱的空寂心境,不正是生命在喧囂中沉淀出的澄澈底色?這份澄澈,讓我們得以在奔流不息的時代河流中,依然擁有靜觀云卷云舒的定力與閑情。真正的“至精”從不依賴于他人的目光,它只是靈魂深處那一束專注而沉靜的光芒——縱使無人識得,亦如深谷幽蘭,于無人處寂然吐露芬芳;也如那小女孩眼中映照出的明月,縱使喧囂如海,亦能自心底升起一片清輝,照徹人間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