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終南山上下來之時,暮色如墨染般濃重地沉了下來,我與背包一同,在蜿蜒山道上踽踽前行。這山野的夜色鋪天蓋地,愈發濃稠,唯有頭頂一輪明月,澄澈如洗,竟若影隨形地伴我同行,默默無聲卻如摯友相隨。我內心恍惚若有所動,那山月仿佛真隨我歸來了,便又想起那句“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的詩句來。
我因不堪城市里永無休止的奔波與喧囂,便躲進了終南山。白日里登高望遠,初時心緒依然浮躁,背包里塞著藍牙耳機與各色能量棒,我時時掏出手機,在那些林壑幽深、霧靄氤氳之處,一遍遍試圖框住那浮動于樹影間的月影??蔁o論我如何屏息凝神,鏡頭里的月華卻總是顯得那樣蒼白,仿佛被抽去了靈魂的軀殼,再也找不回李白詩句里那種與人心相融的靈性。彼時我尚不明白,那被科技囚禁的明月,其皎潔光暈早已被冰冷的屏幕濾去,徒留一具空蕩蕩的輪廓。
行至半途,我偶遇一位采藥歸來的老者,他肩扛藥鋤,身影被斜斜的夕陽拉得極長。他見我執著于手機,便笑著輕輕搖頭:“小伙子,月亮是山的呼吸,怎能被你這小小匣子裝住呢?”老者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流,緩緩滲入我耳中:“月光自要映在心上才算數的,你不如放下那勞什子玩意兒,好好感受一下。”
正說著,天色陡然轉暗,疾風夾帶著驟雨倏忽而至,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我慌忙奔入一處山洞躲避,衣服早已濕透,而手機也進了水,徹底偃旗息鼓。洞內漆黑一片,洞外暴雨如注,四周只聞雨點砸在石上、樹葉上的急促聲響,世界仿佛被這喧囂的雨幕隔絕了開來。我蜷縮在石壁邊,身心俱疲,無奈中只得閉目休憩。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的雨聲悄然停歇。我睜眼一望,不禁呆住了——濃云散盡,洞外朗朗夜空如洗,一輪明月高懸,清輝如潮水般漫溢開來,悄無聲息地淹沒了整個山谷。那光暈溫柔而飽滿,毫不吝嗇地籠罩著巖石、草木,甚至每一片滴著雨水的葉子都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我癡癡凝望著,心頭竟不由浮現出兒時故鄉夏夜:祖母曾用盛滿清水的木盆,為我撈取水中浮蕩的月影,口中低低吟唱著古老的歌謠。那盆中蕩漾的碎月,仿佛與眼前鋪展千里的月光悄悄重疊,重新煥發出童年般純真的光輝。此刻,那銀輝不僅照亮了山野,也如泉水般澄澈地洗濯了我被塵世浸染的魂魄。
翌日清晨,山鳥啁啾喚醒了林間萬物,我踏上了歸途。昨夜的月光早已在心頭沉淀下來,步至半途,忽然瞥見路邊一塊光潔圓潤的石塊,那形狀竟酷肖一輪滿月。我彎腰拾起,石上還殘留著昨夜雨水的微涼。我珍重地將其收入背包,如同將終南山那一捧月光也一并帶在了身邊。
回到城市,我又陷入日常的忙碌節奏。然而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我常悄悄取出那塊石頭,托在掌心細細摩挲,石頭溫潤沁涼,仿佛還存著山野的呼吸與月光的余韻。辦公室窗外霓虹閃爍,城市燈火喧囂地蔓延著,而這塊石頭則如沉靜的山之信物,在喧囂中為我辟出一方靜謐。它無聲地提醒我:真正的月光原在人心深處,未曾須臾遠離;當塵世浮囂的聲浪退潮,那輪山月便悄然自心底升起,照亮歸途。
山月確乎隨人歸來了,它不在天上,不在匣中,而是深藏于行路者返璞歸真的心底——那最澄澈的光明,從來無需外尋;它只是在我們于風雨中暫停奔忙的某個間隙,才自生命深處悄然浮現,如冰心玉壺般照亮歸途。
當此世紛擾,我們何嘗不都是一位下山人?終有一日,山月會重新洗亮我們蒙塵的眼睛:原來那輪亙古明月,一直就住在我們忘了凝望的心里——它如冰心玉壺般照亮歸途,只待我們于風雨中暫停奔忙的某個間隙,才自生命深處悄然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