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登山杖第三次敲在赭色巖石上，你忽然停步轉身，目光所及，來路盡被蒼翠山色掩映——李白筆下“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原屬攀登者中途回首的尋常一瞥，卻成了所有生命回望所歷時的永恒意象：一切皆在蒼蒼翠微之中了。人生行至中途，誰不曾驀然回首？而所見的，常是時間精心暈染的一卷水墨山水，非復那曾經清晰可觸的寸寸路途。

登山者駐足回望，見到的并非曾踏過的尖銳碎石與荒蕪陡坡，而是連綿的蒼翠溫柔籠罩了所有崎嶇。正如旅人重訪故地，窄巷幽深、屋舍低矮，記憶里寬闊的院落、高高的門楣，恍若被時光之手悄悄揉捏，重又塑成了眼前這般模樣。童年故居如昨重現眼前，舊時庭園分明廣闊無比，可如今看去卻顯得緊湊狹窄，童年那株高大得需仰視的棗樹，竟也溫順地蜷縮在院角了。時空如此奇妙，恰如暗房里的顯影液，不動聲色洗去某些細節，卻使真正重要的情感輪廓愈發清晰而深沉起來。

人生亦如登山，回望時的目光必穿越時間薄霧。少年時意氣風發，只道前程似錦，未曾念及回望；待到中年，生命已然攀至半山腰，驀然回首，往事便被歲月蒙上了一層迷離的紗霧。父親翻看舊相冊，斑駁影像里模糊了舊日容顏，可緊握母親的手、眼中閃爍的光澤，卻依然穿透了歲月塵埃，清晰傳遞著那份沉淀下來的深情與堅毅。往昔里那些為瑣事煩憂、為得失輾轉的焦灼，在回望的蒼茫里被輕巧抹去；而真正如磐石般沉潛于心底的，卻是某個春日初陽般明澈的凝望，或是秋雨里一次無聲卻有力的扶持。

此情此景，不由引人思索：回望中那蒼蒼翠微，究竟是真實已然消隱，抑或生命所必需的一層溫柔薄紗？

回望中記憶的朦朧并非生命遺憾的嘆息，反是命運悄然贈予的一份厚禮。若往事皆如刀刻般歷歷在目，行囊中背負的細節則太過沉重，怎堪向前跋涉？恰如葉嘉瑩先生憶及故園海棠，雖然舊時庭院輪廓已然模糊，但“記得年時花滿庭”，那花樹搖曳生姿與母親辭世之痛交織纏繞，化作一首刻骨銘心的詩行——記憶的霧靄里，母親與花樹融合為一，一同成為靈魂深處永不褪色的風景。時間濾掉了尖銳的棱角，留下精華，如同中國畫中的寫意山水，蒼蒼數筆點染出峰巒起伏，那“翠微”的氤氳之中，存留著生命最為本真的情意與力量。

故而懂得回望之人，必懂得以一種溫柔珍惜的目光，撫摸自己一路走來的足跡。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之時，曾提及貢布雷的教堂尖頂，隨著距離推移，它在天幕里幻化出“水中倒影般的紫羅蘭色”，這豈非時間賦予記憶的溫柔調色？往事細節已然朦朧，但靈魂汲取了其中養分，將其釀成了滋養當下的清泉。回望不是沉溺，恰是“登高壯觀天地間”的重新蓄力，將過往蒼翠煙霞凝成心中明燈，照亮腳下綿延不絕的前路。

原來生命行進之中，我們其實一直在無意識地為未來準備回望的風景。當終于停步轉身，蒼翠掩映的來徑如一卷長軸在時間霧靄中展開——那“蒼蒼橫翠微”的妙處，正是時間所施的慈悲魔法：它濾掉粗糙的沙礫，只留下溫潤的珠玉；它柔化了刺目的鋒芒，只留下氤氳的光影。

人生行路，不妨時時“卻顧所來徑”。因為所有回望都暗含向前的姿勢：煙霞深處，來路蒼茫已化作翠微融入血液，使我們能更從容地攀登前方那更高、更遠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