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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一見星空

第一百二十七章虛影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李白于月下獨斟,舉杯邀月時,竟涌出如此孤獨的嘆息。月華朗照、清影隨形,這看似喧鬧的席間,卻只有詩人一人獨飲自酌;月非能飲,影子也僅是徒然隨行,熱鬧的場面背后,卻藏著何等幽深的孤寂!

這孤寂絕非李白一人所獨有。張若虛曾于江畔叩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空浩渺無垠,個體生命如蜉蝣般渺小,縱使月輪亙古長存,它卻照不透古今之間心靈相通的路徑,照不透我們心底那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于那無邊無際的宇宙面前,靈魂的孤寂便如影隨形,難以排解。

人類對于被理解的渴求,是靈魂深處最深的呼喚。李白曾寫下“我寄愁心與明月”,然而明月終究不解飲,只是默默承載著世間無窮的愁緒。蘇軾“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祈愿固然動人,但分隔千里之外,共對一輪清輝,終究只是遠隔天涯的慰藉,遠非促膝談心的真實陪伴。人間多少“共嬋娟”的期待,最終不過是各懷心事的隔空遙望?那所謂“共”,實則如浮光掠影,是映照于不同心靈湖面卻永不相融的冷月,徒然留下“影徒隨我身”的悵然。

在塵世之中,我們又何嘗沒有遭遇過形形色色的“徒隨”之影?我常常憶起一位朋友,她曾執著于在各種聚會中尋求認同,可杯盞交錯中,彼此卻各自說著各自的話語,似有交匯卻最終各自飄散。熱鬧過后,她只留下“酒闌人散更無味”的落寞。此情此景,猶如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一朝化為甲蟲,家人那僅存于表面的關懷便迅速褪去,只留下冰冷的疏離與徹底的隔絕。那些看似親密的影子,往往經不起存在真相的輕輕一觸。

由此窺之,李白的“徒隨”二字,其意義早已超越了一時一地的孤單感懷,它分明揭開了生命存在里一種本質性的境遇——縱有光鮮熱鬧的相聚,也常常難覓靈魂間的真正回響。這“徒隨”的真相,宛如一面清澈照透的琉璃樽,映照出人間某種難以逾越的隔絕:我們終究是各自宇宙中獨立運行的星辰。

然而,在認清這“徒隨”本質之后,李白卻唱出了“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的豁達之句。這絕非自欺欺人的逃避,而是一種真正的大勇——當所有的外在映照皆被勘破為虛影,那孤獨的靈魂反而在精神上獲得了徹底的解放。這多么像加繆筆下那位推石上山的西西弗,他清醒地洞悉了荒誕,卻正是在這清醒之中,于徒勞的苦役里尋獲了內在的勝利與自由。當外在的寄托皆為泡影,內在的自我反而能于虛空中開辟出屬于自己的蒼穹。

李白月下獨酌,看似寂寞,卻上演著一場靈魂深處最豐盛的宴席。當外在的喧嘩被勘破為“徒隨”之影,那獨飲的身影反而因此獲得了精神的遼闊與自由。他最終與明月、清影“永結無情游”,這超越功利與回報的邀約,恰恰是孤獨者最豪邁的宣言:既然注定要穿越虛無的荒原,那便在這旅程中為靈魂斟滿最烈的酒。

“影徒隨我身”是生命無法繞行的迷障,而“永結無情游”則是靈魂在迷障之上建立的永恒燈塔。當孤獨被承認為存在的底色,那獨酌的杯盞里,反而能盛滿整個宇宙的星光與回響——這虛影的盛宴,恰是精神在認清徒然之后為自己加冕的盛典。

那高懸的明月,正是不解飲的;那隨行的影子,終究只是徒然相隨。可是,當靈魂在孤寂深處舉杯,這虛影的盛宴之上,卻自有永恒之星冉冉升起。

千葉鴆羽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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