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時節,風陡然變得不同了。這風不請自來,竟毫不客氣地掀開窗,擠進縫,長驅直入進我房間,掃過桌面,翻動書頁,甚至得意洋洋卷起了窗簾,在房間四處歡騰。
我急急去關窗,風卻像頑劣的孩子,左躲右閃,不愿走開,又像蓄意要撕開我精心圍護的羅帷。窗框碰撞的脆響中,我恍惚聽見千年前李白在《春思》里幽幽的嘆息:“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這風莽撞闖入,果然如遠古那陣風,竟不知邊界為何物,偏要撕開我隔絕外界的帷帳。
我退回屋中,那窗簾猶自在風里飄舞,宛如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是我無法言說而搖動的心旌。春風似也懂這無聲的旗語,竟又更加肆意地舔過墻縫,吹拂著我的臉。我忽地想起,前些天鄰居那位老人靜靜逝去了。老人的離去如此悄無聲息,而我也只是透過門縫,偶然看見他家人進進出出時流露出的悲戚神色才知道的。
老人向來沉默少言,終日只是獨自在陽臺侍弄幾盆花草。我與他不過數面之緣,如今這最后一面竟是在朦朧的淚眼中,看著那扇門被永遠關上。此刻,那扇門緊閉著,門后的人聲漸悄漸遠,門里門外兩重世界,那扇門仿佛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心中也瞬間筑起一道無形之墻,冷硬隔開人間悲歡。門鎖舌彈出時那聲細微的金屬嘆息,仿佛也在我心里落下鎖,鎖住了我原本想說的一句問候,鎖住了本該流淌的人情暖意。
這城市中的人,都似被無形羅幃團團圍住。我們鎖緊門窗,安上層層防盜網,筑起心墻,在各自的空間里自成一統;我們埋首于發光的屏幕,沉醉于虛擬世界的熱鬧,卻吝嗇于抬眼望望近在咫尺的真實容顏。我們像懼怕被風吹倒的小草般,躲進自筑的殼里,用冷漠將自己緊緊裹住,拒絕任何一絲不請自來的春意暖流。
我的目光又落回那扇窗,風仍舊固執地擠進來,窗簾在風中飄蕩,仿佛帶著點不屈的意味。春風何以如此執著?它又為何非要闖進我關得嚴嚴實實的“羅幃”中來?
春風何嘗有壞心思呢?它只是攜著萬物復蘇的使命,帶著天地間最原始的生息律動,不懂我們內心那些彎彎繞繞的壁壘與猜疑。它只知要將新綠吹上枝頭,將溫暖送入每一個角落——它生來便如赤子般坦蕩,不知為何要在它面前筑起無形的墻。
我悄然踱至窗邊,輕緩地拉開了窗簾。陽光驟然間涌了進來,像有毛絨絨的質感,溫柔地撫過我的臉頰,春陽毫無保留地包裹住我,也包裹住整個屋子。窗外,小樹嫩綠的新芽在風中輕輕搖曳,如無數小手在向我招搖。陽光慷慨地灑落,世界豁然明亮,宛如撕去了蒙在眼上的薄膜。原來風與光如此慷慨,我們卻時常在自我設限的羅帷中,錯失了生命的饋贈。
我索性又推開了那扇窗,風立刻毫無阻隔地涌了進來,暢快自由地滌蕩著屋內的空氣。窗簾在風中自由舞動,宛如輕揚的翅膀,仿佛我禁錮的內心也隨風舒展,豁然開朗。
春風不識羅幃,又何須識得?它只知攜來生機,奔涌著吹向大地。而人之“羅幃”,原只是我們心中自造的樊籠——隔開了春風的暖意,也隔開了彼此靈魂深處呼喚的回應。
世界原本沒有圍墻,是我們在心底密密縫制了帷幕。何不于今日輕輕卷起那層心簾?唯有在簾卷之處,我們才可能觸碰到春風那無限眷戀的溫柔,也才可能重新認出:原來門外陽光中,正站著一個本該熟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