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點砸落茅草檐頂的沉悶聲響里,一陣雜沓馬蹄聲突兀響起。我蜷縮在土墻角落,驚得心亂如麻,只恐是亂兵臨門。然而門響處,卻露出老農熟悉的臉龐,他微笑著朝我招手:“進來吧,這年月,能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雨聲漸次舒緩,柔柔密密地織起一張天地間水氣氤氳的網。老農披上蓑衣,提一盞昏黃搖曳的燈籠,便往院外菜園走去。燈光在風雨中微微搖晃,如螢火般微弱卻執著,仿佛在無邊的雨幕里艱難撐起一小片溫暖空間。我也急忙跟了上去。
他俯下身,雨水順著他蓑衣的草葉滴滴答答地滑落,仿佛無數細小的淚珠在夜色里滾落。他伸出手指,在韭菜壟間細細摸索,輕輕翻動著葉片,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一件珍寶。他忽而一喜,聲音里透出滿足:“成了,這茬兒正好。”接著,他小心翼翼掐斷了幾根嫩葉。韭菜斷裂處汁液涌出,一股清新而微辛的氣息在雨霧里彌漫開來,像是大地深處壓抑不住的生命氣息噴薄而出,直直鉆進我的鼻腔深處。此時,雨滴如溫柔手指般輕輕拂過韭菜葉,葉面上清亮的水珠,竟閃爍著一種未被塵世玷污的純粹光芒。
回到灶房,老農將韭菜細細切碎,灶膛里的火苗被風箱鼓動得愈發歡騰跳躍,熱烈舔舐著冰冷的鍋底。他將黃粱米淘洗干凈,放進蒸籠里,又將切好的韭菜撒在米上。韭菜的翠綠與黃粱的微黃在蒸汽里互相滲透,漸漸融合——這樸素鍋灶間,竟也悄然孕育著一種飽含希望的美學。
窗外,夜色如墨般濃稠,風雨聲如嗚咽般不斷傳來。可灶膛里的火光,卻將整個屋子映得通亮,也映紅了我們兩張臉龐。灶火暖融融的烘烤著,米香與菜香絲絲縷縷鉆入鼻孔,仿佛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溫柔隔開了外面那風雨交加、險象環生的世界。
老農邊攪動鍋里的米,邊跟我閑談:“兵荒馬亂,田都荒了。可韭菜不挑地,割一茬兒,過些天又冒出新芽。”他話音平靜,仿佛在講述一件極尋常的事,手中動作亦是不疾不徐。“這飯也是,火候到了自然香,急不得。”
我凝視著他專注的側影,心中豁然開朗:這灶臺間的煙火,何嘗不是生命倔強的呼吸?風雨肆虐,大地上的草木往往零落成泥;但人心深處,仍有微火不滅,支撐著人如春韭般割而復生。這一方灶臺,這夜雨里倔強生長的春韭,竟成了我沉淪靈魂無意間踏上的諾亞方舟。那方舟并非神賜的木船,而正是這雙粗糙的手掌在風雨中耕耘的方寸土地。
飯熟了,老農盛了滿滿一碗遞給我。黃粱飯粒粒分明,散發著樸素而踏實的香氣,韭菜的嫩綠點綴其間。我低頭深深嗅了一口,又挖起滿滿一勺送入口中,黃粱的微韌與春韭的清新在舌尖上相遇,仿佛咀嚼著土地深處最本真的滋味。窗外風雨依舊,可這碗熱飯入腹,一股暖流自胃里緩緩升騰,蔓延至四肢百骸,竟使僵冷已久的筋骨漸漸舒展松軟,仿佛凍土之下終于透出了第一縷春的消息。
臨別時,老人默默遞給我一小包韭菜種子,那細小如微塵的顆粒靜靜躺在掌心——這微小到幾乎被遺忘的顆粒,卻像濃縮了宇宙洪荒里所有沉默而堅韌的承諾。
翌日清晨,我踏上泥濘小路,回望那處風雨飄搖中的小小院落。晨曦微露,竟見昨日被剪斷的韭菜茬口旁,已有微細如針尖的新綠倔強鉆出泥土。原來夜雨剪去,不過是生命循環的序章,那被截斷處正悄然孕育著更加蓬勃的生機。
多少年后,每當驟雨敲窗,我的思緒總會飄回那個夜晚:灶火在墻上跳動光影,氤氳霧氣中韭菜與黃粱樸素相擁。那一餐煙火味道,早已如種子般深埋我心田。
人間煙火所喂養的,豈止是血肉之軀?在無常風暴里,那灶間微火照亮了人心中不屈的綠意——原來最堅韌的活法,并非在云端筑夢,恰是俯身泥土,將日常瑣碎當成對抗虛無的刀鋒,在雨夜默默剪下新韭,于塵煙中煮出一碗熱騰騰的清明時光。那平凡煙火深處,埋藏著生命在絕望土壤里重生的終極秘密:每一粒微塵般種子都蘊藏風暴無法摧毀的春天,所謂不朽,恰在灶臺旁那雙粗糙而專注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