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佳人》詩中寫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此句以泉水為喻，道盡了一顆入世靈魂的凄楚與深刻：在山中奔涌之時清澈見底，一旦出山便難免渾濁。這豈止是水流的自然命運？這實乃生命于塵世洪流中必遭的悲喜洗禮。

水之清濁，先為自然之序。山中泉水，源于石隙深處，遠離塵囂，身畔唯有青苔與巖石作伴，自然清冽澄澈。然而一旦泉水匯為溪流奔涌而出山，便如脫韁之馬，無可避免要裹挾泥沙、混入雜塵。武夷山中九曲溪水，在幽谷深處，水如碧玉，清澈見底，水底的魚兒與五彩石子皆歷歷可數。可當溪流蜿蜒匯入山外大江，則難免沾染渾濁。這清濁之變，正是泉水由山野進入廣闊天地的自然規律。

水的命運恰如人的命運。屈原曾于《漁父》中悲愴質問：“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此一聲嘆息，飽含了生命由山野純真步入塵世渾濁的無奈與抗爭。然而人非山泉，自有“在山”與“出山”兩種生命姿態的艱難抉擇：一者為避世之“清”，另一為入世之“濁”。

那避世之“清”，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般隱居南山，自可保持“采菊東籬下”的澄澈心境。但此清高背后，亦深藏代價——就如他那“環堵蕭然”的困頓，以及“瓶無儲粟”的艱難。隱士之清雖如山中泉般令人神往，卻終究難解蒼生之渴，其光芒亦只如寒夜微弱的孤燈。

于是許多志士寧愿背負“濁”之名，毅然“出山”。范仲淹振臂高呼“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縱使深陷廟堂傾軋的渾濁漩渦，亦未曾止步。王安石為變法“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何懼世人的譏諷與“濁”名？他們“出山”之“濁”，實為以己身作舟筏，于濁浪中奮楫爭渡，何嘗不是一種更偉大的清越？此等人物，早已超越了杜甫筆下“泉水”之喻的單純清濁分野。

在塵世中奔流，那“出山”的水滴其實從未忘記自己源自何方。正如蘇東坡一生宦海浮沉，如同濁流中掙扎的泉眼，卻始終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照亮了無數黯淡歲月。其精神之清澈，如《赤壁賦》中的“水波不興”，早已在人心深處沉淀為永恒的清泉。水不曾拒絕出山，唯恐辜負泉眼初心；縱然在濁流中奔涌，亦常懷“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的警惕——此正是“清”之精魂在人間泥濘中不息地搏動。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杜甫這一句原蘊含多少生命離山的嘆息與蒼涼？然而生命之溪終究要奔向廣闊人間。當水的旅程由山間清泉化為滾滾黃河，縱然渾濁難言，那濁浪卻早已哺育出整個華夏文明。

清濁之辨，最終沉淀為生命的重量：出世清高或許無染，入世擔當則必染塵世之濁。而真正的高潔，恰在濁浪奔涌中，仍能如砥柱屹立不倒——清者自清，其清愈明，其志愈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