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臺燈灑下一圈淡黃光暈,四周靜寂,只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墻上搖曳的影子也仿佛成了另外一個我。我拉開抽屜,那塊父親遺下的舊表就靜靜躺在里面:表盤已經泛黃模糊,表針也停滯不動,永遠凝固在了某個時刻。我摩挲著冰冷的金屬外殼,父親常言手表里藏著一顆小小的心臟,如今那心卻靜悄悄停止了跳動。我輕握手中,又不禁貼到耳邊,仿佛期待它能重新喚醒我心中沉睡的歲月。耳畔此時卻恍惚響起細若游絲、滴答滴答的幻音,似有似無,如嘆息般輕輕撥弄著我的心弦。
不知何時,眼皮沉重,眼前飄渺起來。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父親坐在燈下,他正埋頭于面前散亂的表芯零件之間,眼鏡片后那雙專注的眼神,明亮如星,又帶著父親獨有的溫存。他小心翼翼捏起細小的零件,輕輕擰著發條,又仔細擦拭表盤。我分明嗅到了機油特有的、混合著時光塵埃的氣息——這味道仿若記憶的沉香,彌漫開來,沉甸甸地浸潤著我的肺腑,也直直沁入肺腑深處。
“爸,這表還能走嗎?”我聲音微顫,生怕攪擾了這珍貴的一刻。
父親抬起頭,燈光映照著他臉上浮起的笑意,溫柔如故:“傻孩子,表有心,總會走的。”他輕哼起那首熟悉的舊調,那是我童年搖籃邊永難忘卻的旋律。表盤上停駐的指針,此時竟微微顫抖著,仿佛努力想要掙脫凝固的命運枷鎖,想重新邁開腳步——然而,終究徒勞無功,它只是徒然震顫幾下,便又沉寂了,如同一聲被扼住的嘆息。
父親眉頭微蹙,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爍。他一次次嘗試,手指卻仿佛被無形力量阻隔,再也無法觸及那時間深處了。就在那刻,窗外風忽然停息,樹葉也凝然不動,時間仿佛完全被凍住了,世界陷入一片寂靜的虛空里。父親的身影竟開始緩緩變淡,像一尊被風吹散沙的塑像,漸漸模糊,直至化入虛無,只留下無邊的黑暗如墨般迅速蔓延開來……
我猛地睜開雙眼,冷汗已浸透了后背。窗外是城市沉睡后的一片寂靜,而夢中父親消逝時那團無邊黑暗卻緊緊扼住我的喉嚨。我急忙摸索到枕邊的手表,冰涼的金屬觸感如此真實,表盤卻依舊頑固地靜止著。那一瞬,絕望如冰冷的潮水,漫過心堤,幾乎將我溺斃于窒息之中。然而,在萬念俱灰的深谷邊緣,一絲不甘驅使著我,再次將表緊貼耳畔。
這一次,我屏住呼吸,凝神諦聽,在時間仿佛也屏息的瞬間,一個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的“滴答”聲,如天籟般輕輕響起——那聲音如此渺小,卻如破曉的第一縷光,穿透了厚重的夜幕。我死死捂住嘴,淚水決堤奔涌,溫熱地滑過面頰:原來那并非表針的行走,而是我血脈深處自己心臟搏動的聲音,與記憶深處父親那慈愛的心跳重疊共鳴了。
我將手表輕輕放回抽屜深處,心中卻已了然:那微弱的“滴答”聲,分明是父親遺落在我生命里不熄的燈芯,長明于記憶的永夜之中。是啊,逝者如星辰,沉落于我們無法觸及的彼岸;然而生者心中那盞長明燈,卻以思念為油,以記憶為焰,在時間的長夜里執著燃燒——它無聲地宣告:生命之河奔流不息,所有珍重之人,皆因這份牽念而永存于我們精神世界的深處。
只要記得,時光便永遠流動,逝者便永遠活著。燈焰雖微,卻足以映照前路,照徹幽冥兩隔,直抵心之所念;縱使燭火微弱,其光亦足以穿行于永恒,于幽冥長夜中為彼此照亮靈魂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