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涌萬里到海不復回。那浩浩蕩蕩的激流奔騰不息,既滋養了無數生靈,又常使“人或為魚鱉”。水越深,浪濤越顯壯闊,而蛟龍也便越易于其中興風作浪,肆虐翻騰。這蒼茫水域,誠然既具孕育萬物之廣博胸襟,亦隱伏著蛟龍得勢的深淵危險
《周易》曾嘆:“水洊至,習坎”,這反復奔涌而至之水,仿佛無休止地沖刷著堤岸,這情境豈非正是對世間權力漩渦的深刻隱喻?那些令人心膽俱寒的蛟龍,往往蟄伏于深闊水勢之中,一旦時機成熟,便洶涌而出,攪動起滔天濁浪。人們于權力這深不可測的淵藪前,若稍有不慎,便極易陷入其中,成為蛟龍爪下之犧牲品。故而,智者自古便強調:“無使蛟龍得”——此句既為警告,亦為一種治理的智慧。
這警告并非止于口頭,更需制度與勇氣化作堤壩。大唐貞觀年間,太宗皇帝與魏徵之間便演繹了一出令人嘆為觀止的“御水”之劇。魏徵上疏,字字如錐刺骨;太宗震怒,竟至當眾揚言必殺此田舍翁。太宗之怒猶如浪濤翻滾,卻終究未敢淹沒理智。他最終選擇了克制,并作出驚世之舉:將朝中所有彈劾魏徵的奏章盡數交于魏徵本人過目。這看似引火燒身之舉,實則如黃河岸邊筑起的一道無形堤防。太宗深明其中利害:若不能容忍魏徵之剛直,則朝堂必將只余諂媚逢迎之聲,蛟龍豈非更加肆無忌憚?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宗此一放權,反為自己戴上了鐐銬,也成就了史冊上君臣之間彼此制約的絕佳典范。
魏徵病逝,太宗親臨慟哭:“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防己過。今魏徵逝,一鑒亡矣?!蔽横邕@面明鏡的破碎,讓太宗頓覺天光黯淡。此情此景,正是權力制衡中雙方互相成就的悲壯注腳——君王之偉大,何嘗不因有敢逆龍鱗的諍臣以死相護?正是這彼此制約的“鐐銬”,鍛造了貞觀之治的黃金光芒。
蛟龍之欲壑難填,若一味任其翻江倒海,則必成滔天之災。故“無使蛟龍得”,其智慧精髓在于構建一種彼此制衡的秩序。無論于自然水域或權力場域,那看似束縛的堤岸,恰恰是使水流不致泛濫成災的必需屏障;那約束蛟龍的制度繩索,亦恰恰是權力得以健康運行的真正護身符。
古埃及人深知尼羅河泛濫之害,卻亦洞悉洪水所攜淤泥蘊含的沃土生機。他們巧妙筑起堤壩,將洪水馴服于可控河道之內——這豈非“無使蛟龍得”的智慧在古老文明中的回響?由此,深水終成沃野千里,滋養著燦爛的埃及文明。
“水深波浪闊”之壯景,本無所謂善惡;其善其惡,全然系于我們是否具備“無使蛟龍得”的清醒與智慧。蛟龍之存在本身無可避免,關鍵卻在于能否以理性與制度筑起牢不可破的堤防。
若無堤岸相阻,深水之闊則只成蛟龍縱橫的獵場;若無制約之力,權力之深便成為吞噬一切的黑洞。我們當以永不懈怠的警惕,為那奔涌浩蕩之水構筑堅固之堤——水之深廣終非禍源,惟任蛟龍得勢興風作浪,那深水才真正變成了吞沒一切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