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杜甫筆下李白獲赦后急歸家門時的倉促與窘迫,如一聲悠長的嘆息。那扇家門,于他而言非是溫暖的港灣,反而變成一座囚禁靈魂的牢籠。歸途漫漫,卻苦于局促不安,而李白精神困窘的象征,竟恰是那個他日夜夢回魂牽的家門。
李白歸家之路,本非尋常意義上的返鄉。他那時剛從流放途中遇赦歸來,戴罪之身雖蒙寬宥,卻仍如一道幽魂般飄蕩于社會邊緣。杜甫筆下所記那日,李白只是暫時告假歸家片刻而已。他“常局促”的窘態,恰如驚弓之鳥——飛起雖似脫險,卻始終心有余悸,惶惶于彈弓再響,自己能否再得幸免。那扇家門,竟成了他心中一個困境的出口:進去則懼于驚擾家人,不進去又該歸于何處?這進退維谷的窘境,竟如一張無形的網,牢牢縛住了他飄蕩不定的魂靈。
李白身陷如此窘迫,更令人慨嘆的是,他曾經擁有過何等快意飛揚的人生!憶往昔,青年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何等灑脫不羈!當他意氣風發地仗劍辭親,遠赴長安,仿佛整個天下都鋪展在腳下,任他自由馳騁。長安宮殿中,他醉賦清平調,令力士脫靴,貴妃捧硯,天子調羹——那份飛揚跋扈的狂傲,曾如閃電般照亮了整個盛唐的夜空。
然而,命運的翻覆何其迅疾。安史之亂后,李白因入永王幕府而獲罪流放夜郎。縱然中途遇赦,那“謫仙人”的光環卻已轟然崩碎。杜甫詩句中“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的嘆惋,道盡了李白晚景悲涼。世人眼中那永遠飄逸的詩仙,此時卻如一只折翼的鵬鳥,被重重摔落在塵世的泥濘里。他后來不顧年邁體衰,執意請纓從軍,最終病倒于途,臨終前所吟“仲尼亡兮誰為出涕”,更如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其中彌漫著深不見底的孤寂與不甘。
此般巨大的反差,令人不禁深思:李白之“常局促”,豈止是現實地理的困頓?更是其精神圖騰崩塌后的無措與迷茫。他靈魂中那“謫仙”的身份與現實中流離失所的窘境,如兩股方向截然相反的風暴,撕裂著他。他那只曾揮灑出“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巨筆,如今在嚴酷現實中竟顯得如此無力。他生命里那曾經自由無羈的輕舟,此刻卻如被命運之手牢牢按住,再也載不動“萬重山”的沉重負荷。這精神歸途上的囚徒,其苦痛遠甚于流放路上跋涉的艱辛。
李白這“告歸常局促”的窘境,在歷史的回音壁上久久震蕩,并不只屬于他一人。千年以后,海子寫下“我要還家”的呼喊,然而他詩中“萬人都要將火熄滅”的意象,卻泄露著一種更深的絕望——那象征溫暖與歸屬的“家”,在精神層面上已變得遙不可及。這便如李白那扇家門,咫尺之間卻如隔天涯。再觀今日,我們這些被裹挾在信息洪流中匆匆奔波的現代人,在數字洪流中日夜奔波不息,何嘗不是另一群“常局促”的旅人?我們的“家”可能已失去其本真意味,化作符號化的驛站,或是心底一處永遠無法企及的幻影。這精神歸途上的漂泊,在每一個時代都留下相似的足跡——縱然軀體安頓,靈魂卻常在無家可歸的苦道中跋涉。
李白告歸時局促窘迫的身影,如一幅蒼涼的剪影,映照出人世間精神漂泊的永恒困境。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個“謫仙”的夢,渴望自由翱翔,卻總被現實的重力拉回地面;每個人心底也有一扇家門,既象征溫暖的歸宿,又可能成為精神困局的隱喻符號。
當生命如輕舟般穿越萬重山巒,愿我們最終能辨認出何處才是靈魂真正的歸鄉——縱然行路維艱,步履維艱,亦要明白:所謂歸途,未必是地理的抵達,而是靈魂在漂泊無依的永恒跋涉中,尋得一處內在的安寧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