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子美這兩句血淚之問,如寒刃刺破千古迷夢,將“天道公平”的幻想撕開一道凄厲的口子。塵世茫茫,多少忠義之魂在暮年竟如困獸反遭縲紲?那所謂恢恢天網,竟漏盡了人間最悲愴的嘆息。
時光的網罟,何曾顧惜過那些行至生命深秋的義士?屈原行吟澤畔時鬢發如雪,最終懷抱巨石沉入汨羅江底,滔滔江水卻似無動于衷,何曾為這皓首孤忠稍作停留?伍子胥白發蒼蒼,夫差卻賜他屬鏤之劍,他懸目東門以望越兵入城,那燃燒的目光也未能照穿所謂“天道”的幽暗。蘇武持節在北海牧羊十九載,歸漢時須發盡白,昔日的家園早已物是人非。他們孤傲的身影如古木挺拔于風霜之中,卻最終被“天網”漏下的殘酷所壓倒。是天道之網太過疏闊,還是人間本無公正可期?
更令人驚心的,是那些曾立于權勢之巔者,亦難逃暮年悲涼之網的捕獲。李斯官至丞相,可謂位極人臣,卻于七十高齡被腰斬咸陽。刑場之上,他對兒子悲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哀鳴撕碎了所謂“得道多助”的冠冕謊言。其命運之詭譎,正如《詩經》所嘆:“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天高地厚,卻令人局促難安。當李斯在咸陽街市閉上雙眼,他最后看見的或許不是刑具,而是上蔡春日里,那只永遠追不上的野兔。此情此景,豈非天道虛妄最刺眼的證明?
從古至今,多少智慧頭顱也未能洞穿命運迷霧。愛因斯坦以相對論重塑宇宙秩序,晚年卻深陷政治漩渦,被斥為“危險分子”。當原子彈火球在沙漠騰起,老人喃喃道:“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搖撼了物理學,卻搖不動命運的戲弄。布魯諾為日心說奔呼,六十歲在羅馬鮮花廣場被烈焰吞噬時,火光映紅的是教會黑幕,亦映照出“天網”的無情缺口。即使天才如他們,也如杜甫一樣,在生命將盡時仍被“反累”之網牢牢困住。
然而,看清天網之虛妄,卻正是生命覺悟的起點。當屈原在江畔寫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當司馬遷于蠶室忍辱完成《太史公書》,他們以血淚向命運宣告:人雖終必朽,精神之翼卻可掙脫“恢恢”天網的幻象而高翔。加繆曾言:“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那些義無反顧的身影,正是以自身為火炬照亮了命運迷宮的出口。
天道無網,人心自織;世路崎嶇,惟堅韌足履。當“將老身反累”的悲吟穿透歲月煙塵,我們方知:所謂天網恢恢,不過是弱者的慰藉與強者的粉飾。
而真正的救贖,在于看清天道本無網之后,仍以孤勇在蒼茫大地上刻下屬于自己的印記——那正是以生命為針、信念為線,在虛無中繡出人之為人的不滅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