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吶,我有好多遺憾的事兒嘞。”
少年手里握著吞吐泡沫的杯,晶瑩剔透的液體里映著他略顯落寞的眼,
“歐呦,是嘛?跟兄弟們說來聽聽!”
一桌兒的同事朋友不禁好奇起來,八卦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他。
“誒呀,也沒啥子……”
少年輕嘆一口氣頓了頓,“也就是想進的編輯社沒進得去,投去的稿子都沒聲響罷了。”
話了,周圍的人齊齊掃興的感嘆著,還以為他會說出什么愛而不得的遺憾淚史,原來竟是這般普通的事,像投稿石沉大海這樣的情況,他們都曾經歷過,不過他們是在有家庭依靠的背景下任性地追逐著自己的熱忱,而少年對于自己的家人卻不曾聽他提起過一點,逢年過節也不見他回家。這不,又逢中秋佳節,臨走的前夕朋友幾個都來到他的小出租屋陪著嘮嗑。
領著同事打頭陣的是少年的大學同學,兩個人從小就有當詩人的夢想,只不過相比于少年來說,同學反而更得志一些,發表的幾篇詩稿都成功吸引到了很多的瀏覽量,也算是小紅了一把。
但是縱使是同學也對少年的家庭情況十分不了解,少年也總是對自己的家避而不談。
那天是中秋節的傍晚,少年酣睡的床邊手機鈴聲陣陣響起,他懶懶地抬頭看了屏幕一眼,“老頭子”三個白字在上面閃啊閃,少年沒停留一眼,關上手機,又把腦袋重新埋回了枕頭里面。“老頭子”是少年的爺爺,三四年不見他給自己打過電話了,但是少年記得自己很討厭他,為什么討厭他呢?時間一長,少年只記得自己跟封建思想的爺爺做斗爭,摔門而去的回憶。
可是剛安靜了不一會兒,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這一次好像急促了很多,他不耐煩地打算再次按滅手機時,卻看到了一串陌生的號碼,“會不會是我的詩稿終于被錄上了?”少年心里這么想著,趕忙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我們在老人的手機緊急聯系人里找到了您的電話號,現在您家的老人突發疾病正在縣醫院ICU搶救,請您趕快過來!”
“嘟……”
電話那頭傳來刺耳的掛斷聲,那一刻,少年的大腦瞬間空白,他看到黑屏的手機上自己被月光晃得失神的瞳孔。他慌張的穿上不配對的襪子,腳掌漫無目地尋找地上的鞋子,在昏暗的臥室里,少年把手機通訊錄里的名字翻了又翻,他好像發現,此時此刻沒有一個可以讓自己依靠的人。
可想了又想他撥通了同學的號碼,
“歪?怎么了?”
“那,那個,我爺爺進醫院了,我沒錢回家,你能借我點錢嗎?”
少年小心翼翼的詢問聲顫抖著,
“哎呀!這么大的事。你在哪里?我陪你去!”
醫院的ICU重癥病床邊,冰冷的醫用儀器發出循環往復的“滴滴滴”的聲音,輕弱而有節奏;儀器上無數長長的管子和線連在另一個蒼老的,渾身冰冷的老人的身上,老人的身子那么瘦小,大大小小的管子卻插滿了一身。
“吱呀”,門被緩慢的打開了,燈光灼眼的走廊外站著一個少年,他把頭垂得低低的與醫院白花花的地板做了長且久的凝視,少年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他只覺得口干,他想喊出來點什么話來,但是總感覺有一大塊濕透了的棉花堵在喉腔里不上不下,塞得難受。
“患者的脈搏越來越弱了,小兄弟你要是還不進去,恐怕連最后一眼都看不到了。”站在旁邊的白大褂說完這話,繼續沉默地看他手里厚厚的文件。
“去啊,你還想讓你的回憶里再多添一場遺憾嗎?”朋友伸了胳膊用力推了他一下,一個踉蹌,他“跌”進了病房。那是他長大后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小老頭,從前他天天嘲笑小老頭瘦得跟麻桿一樣,如今的他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眼窩深陷,縱使微薄的呼吸起伏他都怕小老頭的那幾根凸出的肋骨會忽然斷掉,小老頭病得讓他不認識了。
少年也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那么煩小老頭的,是同學們嘲笑小老頭出席家長會?是覺得小老頭天天上街撿破爛丟人?還是他撕毀自己的詩稿不讓自己走去遠方,罵自己和爹爹一樣沒出息呢?好多好多,這些事他好像都煩過,因為煩,他外出謀生四年沒來見他。但現在,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涌上心頭,像大雨一樣沖刷著一切,他好像又不煩他了。
少年輕輕握起那只枯瘦而充滿皺紋的大手,就像,他小的時候那樣牽著。
“小老頭,俺來看你嘞,你怎么這么不給你孫子個面子,都不睜開眼睛看看俺……”
少年覺得眼眶里有東西在打轉模糊了視線里小老頭的臉,溫熱的淚落在小老頭越發冰冷的手背上,卻融不了半分寒。
他記得他跟小老頭說過自己喜歡寫詩,以后一定要當個大詩人,給小老頭長長臉。
“那你寫啥能出名嘞?”小老頭彎腰掃著水泥地板問道,
“俺想寫人世間的美好!旅旅游,見識見識世界,寫大好風光……”
也忘記自己說那么一大堆都有啥了,他只記得自己說的時候,小老頭停下活計眼睛笑成一條縫似的望著他胡言亂語。
逃離小老頭后少年在外面的出租屋里自己寫詩投稿,寫人世間,寫風光……當然沒有一張稿件被錄取的。
他寫過千千萬萬的人情冷暖,唯獨沒寫過小老頭。
自從他爹爹“追求夢想”被高利貸逼成精神病自殺以后,他娘就改嫁了。小老頭用一手低保一手賣破爛的錢養活五歲的他。小老頭沒啥好穿的,成天穿著他那件六七十年代的早就洗退了色的外衣;小老頭有時候被小時候的他纏著一起上街撿破爛玩,那個時候少年笑得最開心,小老頭就和著他一起笑,笑得滿臉皺紋;再后來當他離開小老頭以后,發現世界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苦樂雙生,當然苦是大哥。他看出名的詩都寫幸福,他沒經歷過的也編詞造句地寫;他想走遠些見見大城市,可走了這么遠的路回頭看卻沒人在身邊,孤身一人的他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為了出名嗎?不是吧,他好像是為了小老頭望著他的瞇成一條縫的笑眼,為了給這個熬了半輩子苦的他長長臉。
“俺也沒出息,俺沒臉回來見你啊,你也不看看俺,俺真怕你死嘍變成鬼都不原諒俺,”少年揩了把淚,故作置氣:“也好,你這樣俺說不定還能天天再聽你嘮叨嘮叨……”
少年撇了小老頭一眼,小老頭像平常喝醉酒一樣睡得憨。
“小老頭,你別睡覺,俺回來嘞……”
少年的淚水越發止不住,他氣,他覺得小老頭在故意裝睡騙他,他不信,從前管他這么嚴,體力這么好的小老頭怎么會要離他而去呢。
或許在少年經歷世間種種之后,回來看才知道小老頭才是他唯一的人間美好吧。
“俺不寫詩嘞,俺聽話,俺……俺一直陪著你,你睜眼好不好,俺都退到這地步嘞……”少年趴在小老頭白色的床被上,床單被他的淚珠燙了一個又一個洞。
“滴!”儀器突響,如同死神的喪鐘被重重敲鳴,震蕩了少年的整個心臟,他看著黑色屏幕上綠色的折線掙扎著歸平,他看到小老頭在儀器報響的時候眼角偷溜出來的淚,“小老頭他……聽到了?一定是聽到了吧。”他看著護士們極力搶救小老頭,電擊,一下又一下催促著一顆冷卻的心臟重新搏動,可惜無濟于事,死亡沒有奇跡。
可是,少年已經了卻遺憾一樁,也是他最大的一樁。
“喂,你以后還寫詩嘛?”同學走在少年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問道,
少年一笑:“寫啊,怎么不寫啊?”
“誒?你不說你寫不好,不想寫了嘛?”
“某個人,還在等我出名給他長臉嘞!”
同學愣愣地望著他,一笑:
“那等你出名了,可不可以免費送我本詩集啊!”
“中!”
落日余暉,拉長了少年的身影,紅黃渲染的天空有幾顆小小的星比月亮提早出來,散發著微光。
兩年后,一部新秀之詩刊登在文刊上,引來了不少關注的目光。同學看著手里的詩集,不禁朗朗的讀了起來——
詩,贊美的泉流,
我們人類贊美什么呢?
我們不贊美壓迫我們的命運,
我們不贊美烏有子虛的幸福,
我們也不贊美滿是銅臭的方孔兄,
我們,
贊美愛存在的意義。
當然,是對我們每個人自己的意義,
感受到了愛,
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愛的詩人,
縱使你我皆平凡。
書頁被暖和的風吹起,翻了一頁又一頁。
是啊,人人都可以當“詩人”,不過老天爺可不會誰都讓當得這么容易,不經歷山海的“爛詩”,他可不認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