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無雙縣很是蕭條,天氣漸涼,樹葉飄黃。
李周劉三人乘車到了村口,剛好碰上一輛黑色汽車往外行駛,劉茂昌說:“這誰啊,窮鄉僻壤的,還開那么好的車,不怕刮了底盤……”
他們出勤的車都是警局配備的,不知道幾年前的老款雜牌車。兩車交匯時,對面副駕駛的男人沖李新臺笑了一下,但李新臺看見對方后座還坐著幾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看姿態和氣質不像是普通人。
他們到達養豬場附近的那塊空地時,女人已經等著了。她面朝著樹林荊棘掩蓋之處,目光呆滯,直到周力權叫了她一聲,她猛然回頭,看向他們。
“你們來了。”
周力權在她面前的石頭上坐下,劉茂昌問:“你家不就在附近嗎,怎么不在家里說,要跑到這里來。”
“這個地方讓我覺得放松。”她說。
“你說還有事要和我們,現在就說吧。”李新臺說。
“林雙艷那時候報了警,但是警察說她沒證據,把她趕回來了。”女人突然說。
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誰也沒聽懂,李新臺問:“為什么報警?”
女人吞吞吐吐地說:“她……被強奸了。”
劉茂昌說:“大姐,你一句話別分幾句來說,直接說清楚點行嗎?”
“第一次報警沒有人理,需要證據,第二次她又去了,去了廠長辦公室,她叫我在她進去十分鐘之后報警,那天是下午。”
“然后呢?”
“直到晚上我也沒有報警。”
“……”三人都沉默了。
“第二天她還是去上班,后來她才知道那個和她一樣的技術員是我剛結婚的丈夫,就是因為他嫉妒她,嫉妒她上過大學,什么事都做得好,他總跟我說,林雙艷做事太認真,非常讓人討厭。她去找廠長也是因為被江進利聯合幾個工友排擠。”
江進利就是她前夫的名字。
“她想讓廠長給她做主,她受不了了。但是廠長強奸了她。”
“廠長為什么要強奸她?”劉茂昌問,“這不會給他惹事上身嗎?”
“我記得林雙艷和我說,一個男人認為在你有求于他的時候,他可以對你做任何事。我當時沒聽懂。她很相信我,讓我替她報警。”
“但你沒報。”周力權說。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不知道江進利是我丈夫,不知道我已經懷孕,更不知道縣公安局的局長是江進利叔叔。江進利不準我報警,這一切都是他和廠長串通好的。”
李新臺瞇起了眼睛。
“后來廠里很多人都知道林雙艷和廠長睡了,他們也去找林雙艷。有一天獸醫吃飯的時候,說……”女人沒繼續說下去,在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表情,難堪,尷尬,窘迫和痛苦。一張爬滿皺紋的老臉,臉上的肉往下墜,眼睛深陷眼窩,白發凌亂,像是一尊沒有生命力的恐怖雕像,周力權才發覺這個女人那么老,老到似乎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即便她下一刻死去,你也不會覺得驚訝。一點兒也想象不出來她年輕時候的樣子,她被叫做“小陳”時候的樣子。
女人的聲音嘶啞,她說:“從那以后,林雙艷還是在廠里待著,還是做她的工作,風言風語傳遍了整個廠子,還有周圍的村子。我知道她走不了,她不能走,廠長牢牢地看著她。江進利神氣起來了,即便他是走了后門才進的廠,但是他覺得他打敗了林雙艷,我覺得林雙艷一天天地干枯了,像她種的那棵小樹,就在她宿舍樓下,我每次經過都看一眼。但是我在廠區里碰到她,總躲得遠遠的,我心虛,我也害怕。”
“真慘啊。”劉茂昌說,“那她也是真的賣了?”
女人沒有看劉茂昌,她的臉上沒有大表情:“賣?賣什么……麻煩您說清楚點。”
她像是真的不懂似的,把劉茂昌堵得啞口無言。
“你別打岔,讓她好好說。”李新臺警告地看了劉茂昌一眼。
“請您繼續說吧。”周力權說。
“很多人進出林雙艷的宿舍,所有人都知道,后來不知道是誰,有一次,報了警,警察來了,林雙艷被抓了進去,大家都在看她的熱鬧,那些男人趁機盯著林雙艷的身體,我看到了,她衣服都沒穿好,在廠門口,村民們也來看。”
“因為賣淫?”劉茂昌問。
女人說:“她被關了半個月,才被人拉回來,村子里的路難走,我在廠門口看見她坐在三輪車上,車一顛一顛,她好像死了一樣,躺在上面,什么表情也沒有。”
“這也沒辦法,她確實做錯了。”劉茂昌說,女人這么一說,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同情林雙艷了。
“那段時間我聽說林雙艷瘋了,廠長也把她開除了,但是她檔案臟了,別說找工作,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她賴在廠里不走。這時候我肚子大了,江進利想讓我待在家里,也沒給廠長說,我直接被趕回家了。”
“后來你就聽說林雙艷殺了全廠的人。”
女人點頭。
劉茂昌問:“那時候你有沒有慶幸自己被開除了呢?”女人沒回答。
“和案件無關的別多嘴。”李新臺沖他瞪了一眼,接著轉頭對女人說,“所以不知道林雙艷到底殺沒殺人,你沒看到,因為你已經走了。”
“是的。”
“然后呢?還有什么嗎?”
女人似乎沒聽明白,她錯愕地點了點頭。
“還有什么?”
她又搖了搖頭。
李新臺只好問:“你說那時候的無雙縣公安局局長是江進利的叔叔,你確定嗎?”
女人手指擺弄著地上的野草,她說:“他們有信件往來,我看到了。”
李新臺點頭,周力權看了她一眼。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不在說話,每個人都若有所思。
直到李新臺又問:“所以,就這些嗎?這就是你說的重要的事?”
劉茂昌回過神來,解釋說:“對警察來說,真正重要的是殺人現場的目擊者,我們要搞清她是不是真的殺人。”
李新臺嘆了口氣:“你所說的這些,可能是為了彌補你多年的悔恨,但是對林雙艷的平反是沒用的,如果她真的有冤情的話……這甚至是火上澆油,補充了她的作案動機,就是出于對全廠人的憤恨和憎惡,她一時沖動殺了人。”
女人愣住了,過了很久她說:“可是如果我不說出來,這個世界就沒有人知道了。”
看樣子她并不知道最近的女鬼復仇案,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突然來調查一樁四十年前的殺人案。
“這些……”周力權看著女人說,“好像都不重要了。”
風吹得樹林嘩嘩作響,山和樹木發出震蕩的響聲,風大了起來,附近有空氣在山壁之間跳躍的聲音,又從地下傳出來。
女人低頭看著地面,看上去很沮喪,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撿起一顆石頭,往樹林邊緣走過去,她的腳步虛浮緩慢,他們疑惑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李新臺突然也站起來,往她那邊跑去,在她不遠處停下,剩下二人連忙跟上。
女人站在深坑旁,深坑被樹枝野草半掩藏這,只能看到深不見底的黑色部分。她往下面丟了那顆石頭,咚咚咚,石頭不停碰到石壁,過了幾秒,傳出落地沉悶的響聲。
幾人心頭一震。
幾秒后,傳來一聲更大的更沉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