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上沈行側身將茶碗擱置一旁,拿過桌上的香爐不急不慢地開口道:“為父認為這葉家小姐能問出此話,應當是不知情。”
“爹爹!”
沈薔含糊地打斷他的話,快速吞咽下嚼了一半的葡萄,不滿地抱怨道:“爹爹為何總是幫著他人說話?”
拿著香蓋的手停了下來,沈行抬頭對上自家小棉襖幽怨的眼神無辜道:“怪我咯,那當初要不是你應下了為父去與那張家公子相看,為父也還會以為你對云卿…”
“停!”
沈薔五指在空中收攏,而后別過頭恢復了以往的傲嬌,她雙手環胸而抱冷聲道:“張軻舉止輕浮,巧言令色,與他相看,是我沈薔有史以來做過最蠢的事。”
說著她不禁又想起了那擱在自己腰側的咸豬手,心中不免升起一陣惡寒。
看著女兒暗沉的臉,沈行放下香爐起身坐直。因早年歷經風沙,正值壯年的他鬢角卻都已近斑白。他垂眸望向庭院,剛毅的臉上難掩愧色,當初就是在這庭院里,他看到自己從小寵到大的女兒竟眼淚汪汪地跑進房中。這事終究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失職,沒能事先查探清楚那人的品行,就讓自家女兒去相看。雖事后他特地到圣上面前參了張父一本,可加之之前的事父女二人之間便若有若無地多了一層隔閡。
門外的天又昏暗了幾分,風雨欲來之意漸濃。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屈起,似是做了某種決定,他低聲道:“那張家公子不行,還有禮部的林召。朝堂上為父與之有過幾次交集,此人泰而不驕,是個好兒郎。你若同意,為父過幾日就去安排你二人相見。”
話音剛落,左側就發出咚地一聲悶響。沈薔踢開腳踏煩亂地站起身看向沈行:“是,如今朝中時勢緊張,杜伯伯家更是因此遭了難。可盡管如此也不至于您這么急著把女兒嫁出去吧?!相看相看,您都說了無數遍了,您再這樣逼迫女兒,女兒就隨便去城門口找個乞丐嫁了!咳咳”
因太過于激動沈薔更是忍不住咳了幾聲,彩屏慌忙上前攙扶卻被她硬生生推開。彩屏無措地站在一旁,她不知平時最疼小姐的老爺,今日為何要逆風而上。
沈行微闔雙眼,無視一旁輕咳的人抿緊唇一字一句道:“怎么?你還是對那杜云卿有意?”
“……”
一月之前,臨安街。
小販們扯著嗓子吆喝著,不住地向路人推銷自家鋪面的東西,但路過的人卻鮮少停留,而是紛紛去往臨安街的一個角落里。
繞過人群,只見那角落中間擺著許多字畫和書籍,一男子淡然地坐在一旁,很明顯此人是在擺攤。只是大家看到這個小攤的反應卻和其他的小攤并不一樣,路過的人搖頭嘆息,圍著的人竊竊私語。
沈薔站在人群外看著那曾經錦衣玉食的人如今落魄至此,心中實在不忍。男子稍長她幾歲,少時讀書時沈薔經常圍著他轉,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他不愛說笑,身邊除了書紙筆墨,鮮少有朋友相伴。與之相反沈薔雖從小驕傲自得,但身邊主動與之交好的人都在府門前排著長隊。因此她很少碰到能有如此冷落她的人,或許是好勝心切,沈薔從學堂到及笄一直都死皮賴臉地跟在他身后。就這樣二三年之后終于換來了此人身邊的一席之地。
她沾沾自喜,享受著別人的欽佩時又恰逢情竇初開,于是在相處中又暗生了旁的心思。她開始從不遮掩對他的不同,到最后明眼人都瞧得出,唯獨那人看不明。沈薔無奈只得托爹爹尋個時機登門牽線,只是造化弄人……
彩屏握上女子微涼的手雖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小聲催促道:“小姐,走吧,讓人看見了就不好了。老爺說過此時萬不可與杜家有聯系啊。”
撫在錢袋上的手一緊她黯然垂首:“我知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他。”
“呦,沈薔妹妹。你這是……該不會還是念著那冷面玉郎吧?”
有人在身側站定,令人厭惡的腔調,不用抬頭都知道是誰。沈薔并不打算理會此人,索性看向別處。可那人卻并未識趣的走開,而是像替她擔憂一般勸說道:“沈妹妹可不要糊涂,他現在呀也就剩長得俊俏了,以后呀過的可都是苦日子了。”
“呵!”沈薔輕笑,她本不想理會可聽到后面實在是忍無可忍,她嘴角噙起一抹嘲諷:“杜御史在的時候,你們還一個一個的往前湊,如今杜家所遭非難,就擺出這幅嘴臉,真讓人惡心。”
“嘁。”面對她的訓斥,女人毫不在意地訕笑一聲,搖著扇子瞥了一眼道:“你沈大小姐好心,那這將近一個多月為何沒見你家人登杜府的門呀,不也是瞧不上了?大家都一樣裝什么好人呀。”說完,女人還不忘鄙夷地唏噓一聲,而后嫌晦氣一般扭著身段就趕緊向前面的脂粉鋪走去。
“你、”彩屏氣不過忍不住追了幾步。
“小姐,這吳伊姝太過分了,仗著自己父親是吏部侍郎就無法無天。”
沈薔攔下欲追罵的彩屏苦笑道:“杜伯伯倒了,他父親就成了圣上面前的紅人。”
攥著錢袋的手骨節泛白,可過了一會又倏地一松。自吳伊姝說完她便心中慌亂不堪。是,她承認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杜家出事之時是午后,她正在亭中小憩,沒能及時出府探尋。可知道后她便立刻想連夜出府去看看,可最后卻讓沈行知道被禁了足。之后她又從彩屏口中聽聞了杜家之后的凄慘,吃驚之余竟有些懼怕了,她不知為何會這樣。她一直以為他對自己來說是特別的,可在那一刻她的心底似是被什么抓住了,沉沉地向下墜。后來解了禁,她遲遲不敢去見他,更不敢去打聽關于他的消息。直至這次去赴董家小姐的約,才臨時決定來看看。
透過縫隙她看到男子在人群中依然那樣淡然自若,有人向他詢問,他便答。期間不乏有些面色微紅的尋常女子假借買畫之意與他親近,他也都一一作答。
幾時起他也會這般輕易地開口和旁人說話了。
沈薔低頭,稍按壓那抹無名的不快與不甘,幾年的追隨在此刻卻和其他人無異。
待到眾人面上露出戲謔的表情時,沈薔才恍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被擠到了中心圈里。男人看著她,表情如以往一樣平淡,只是眼神里多了份柔和:“啊薔好久不見,要坐下喝點茶嗎?”
沈薔還沒做好準備如何面對男子,此時突然的詢問她不禁怔愣數秒,開口時也有些結巴起來:“不、不用了。”
她沒想到經過這些事他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對自己也如以往一樣。于是剛剛積攢的那些不甘頃刻間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局促。
二人一時的沉默不語,令周圍的人漸漸議論開來。耳尖的甚至能聽到其間的揶揄,無非都是曾經那些桃色事。
自她開始對他與旁人不同時,身邊不乏就開始圍繞起這些閑言碎語,沈薔并不覺得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并不屑與之辯駁。可此刻這些話卻讓她感到如芒刺背。
她咬了咬唇,面露窘迫。男人熟悉的眉眼微微皺起,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騰起一抹雜亂,她討厭這種感覺可還是沒能反抗。
她伸手扯住男人的衣袖,另一只手迅速解下腰間的錢袋塞到男人手中,而后向后退了半步:“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就是看在幾年的同窗之情來幫幫你。”
同窗二字,她咬的極重。
女子慌亂的神情盡收眼底,男人怔愣片刻,隨后淡然一笑,慢慢并攏五指將錢袋收于掌心,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杜云卿在此謝過沈小姐。”
沈薔捏著拳,任指甲深陷于皮肉中,聽著男人客氣的道謝。
她無法接受自己與那些看杜家熱鬧的人站在了一條線上的事實。她甚至連再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掙扎無果,只得將頭埋得更低。她胡亂地點了點頭,而后果斷拉過一旁呆住的彩屏倉皇離去。
凌亂的身影逐漸融于市井之中,剛才還一副看好戲的眾人皆失望地搖搖頭:“嗨,我當是會情郎,原倒是梁祝啊。”
眾人悻悻而散,男子望著女子離時的方向盯了數秒,唇角輕勾,不知是自嘲還是釋然。
……
隔日清晨,彩屏拿著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掀簾而進:“小姐,這是一個賣花的丫頭送來的,說是受人所托。”
沈薔心中疑惑,長指慢慢撥開鎖扣,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藍紋樣式的錢袋……
此時臨安街南,一小巧的身影正沿著青灰色的磚墻向前走著。與喧鬧的北街相比,這南街倒顯得格外寂靜。放眼望去整條街無一戶商鋪,只赫然矗立著一座極大的府邸,只是從街口直抵府門,四周竟無一人看守。葉商心中納悶遂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待走近時葉商傻了眼,只見那深紅色的府門上已然落了一把虎頭紋樣的銅鎖。
御史府不比別家,即使外出門前也必有下人看守,不該是如此潦草閉門。
葉商踏上石階,拉起獅口下的門環試探著用力敲打起來。只是剛敲了了兩下就被人制止了。
“姑娘,別敲了,這府上已經沒人了。”
沙啞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是一位婆婆。
葉商住了手疑惑道:“沒人了是什么意思?他們幾時會回來呀?”
那阿婆悵然地看著府門上的牌匾哀嘆道:“不會回來了。”
葉商呆愣,反復品著阿婆的話,最后索性從階上跑下來抓住阿婆的手語氣凌亂:“為何?”
阿婆皺眉看著眼前的小丫頭:“姑娘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葉商不明所以的搖搖頭。
望著小丫頭清澈的眼神,倒不像是假的。阿婆謹慎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壓低了聲音道:“此事說來話長,這杜御史幾個月前不知為何得罪了天子被革了官職,之后呀沒幾日就撒手人寰了。”說到這,阿婆忍不住嘆了口氣繼續道:“杜家公子孝順,求旨為父守孝三月,這不今日剛好滿了期限,一大早上面就派人把這府邸收回了,這杜家其余的人也在幾個時辰之前就已經離開了,是不會再回來了。”
葉商瞪圓了眼,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怎么辦呀!”
“姑娘您是……”
看著女子滿目愴然,阿婆思索片刻后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堅定道:“好姑娘,杜公子應該還未出郡,你若現在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