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位于山脈高聳的極西之地,那一帶常年被冰雪覆蓋,然而玉山上卻是溫暖如春,桃林千里。
世人大多都以為是玉山靈氣所聚,自然溫暖,但其實不是的。
玉山山脈底下藏著大量的地?zé)釡厝K年沸騰,永無休止。開山祖師王母設(shè)計了大量的地下通道,把地?zé)嵋缴厦鎭恚谑怯裆讲抛兊萌缃襁@般四季溫暖宜人。
王母白芷在地底下給龍蛋找了口水溫適宜的熱泉,鬼方氏族長過來設(shè)了個陣法,將相柳魂魄移入之后,囑咐定期給蛋滴滴血,此外便再無其他了。
雖然玉山地底下已經(jīng)是十分安全的所在了,但小夭總覺得如果一天不看著就怕會有什么變故,于是每天跟毛球阿獙幾個輪流看著龍蛋,不厭其煩。
阿獙的傷養(yǎng)了幾個月,已經(jīng)大好了。
她把涂山璟葬在了西河邊上,如他遺愿所言。
回春堂跟回雪堂依然熱鬧著,大家都說西陵先生是外出游歷嘗百草去了。神族外出游歷十幾年乃至百年,都十分平常,因此西陵先生不在,倒也沒有人說什么。
她花了數(shù)十年培養(yǎng)的首批弟子們,也早就能夠獨當(dāng)一面了。除了《毒蠱經(jīng)》之外,所有醫(yī)書典籍都是放在回雪堂內(nèi)任由弟子們研讀的,她教人向來并不留手,因此弟子們進(jìn)步很快。
隗辛阿白依然打理著船隊商行,苗莆左耳協(xié)理醫(yī)館,兩家的兒女都十分健康活潑可愛。
阿念新近也懷孕了,高辛王怕她一個人在五神山,靜安王妃又靈力低微,有事都找不到人幫忙,便特地關(guān)了打鐵鋪回去陪她。
鬼方音來看過她幾次,上次小夭用自己的血給她制了一批藥丸,她吃了之后,容顏身體恢復(fù)得跟原來差不多了,箭術(shù)境界據(jù)說已經(jīng)更上了一層樓。
逍遙如今也常居于在玉山,跟毛球玩得還不錯,毛球雖然也是性子高傲,但對遠(yuǎn)遠(yuǎn)強(qiáng)于自己的逍遙十分崇拜,逍遙也很樂意多一個仰慕自己的后輩。
但逍遙跟烈陽很是合不來,烈陽是個暴脾氣,而逍遙卻是個目空一切的家伙,兩邊經(jīng)常說不上三句便要打起來。許是厭煩了烈陽的暴躁,逍遙經(jīng)常往外跑,有時候兩三天,有時候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玉山倒更像是逍遙的旅館。
總的來說,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好,完全不需要人操心。
于是小夭的日子突然一下子清閑了下來,變得百無聊賴。
閑極無聊的時候,她便把玉山庫藏里各門各類的書都拿來翻,從天文地理到兵器鑄造、從陣法到兵書,無所不看。
阿獙一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后來思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看的書籍種類,似乎都是相柳頗為精通的領(lǐng)域,不由得心中暗嘆。
這孩子還是一如既往的脾氣,從來不把想念掛嘴上,然而做的每一件事都跟那個人有關(guān)。
快三年了,相柳也該出來了吧!
這天,又輪到小夭在地底值守,阿獙無事,便下去找她說話。
地底并不像尋常地下室那般陰冷,反而因為有地?zé)?,格外的溫暖舒適。小夭在里面裝了不少水母燈,室內(nèi)一片柔和明亮,甚至還有張榻,上面擺了個矮桌。
阿獙下去的時候,小夭正拿了塊桃木在專心地刻著。
“在刻什么?”
“沒什么,給隗璧和阿朵刻些木頭娃娃什么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毙∝睬謇砹艘幌伦腊干系乃樾祭?,收起工具和木頭,給阿獙和自己各倒了杯酒。
阿獙走到龍蛋跟前,探了一下:“這龍蛋的生機(jī)越發(fā)的旺盛了,我覺得距離破殼而出的日子應(yīng)該不遠(yuǎn)?!?/p>
他以指關(guān)節(jié)在龍蛋上輕輕敲了敲,龍蛋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快要見到他了,是不是很高興?”阿獙走到榻邊,坐了下來。
“與其說高興,倒不如說害怕…”小夭笑笑?!拔胰杖找挂古沃@一天,可真的快到這天的時候,我卻越來越害怕?!?/p>
“怕什么?怕他不認(rèn)得你了?”
“都有,更怕他還記得以前的事,卻不愿見我了。他生前一定很怨我吧?”小夭想起相柳當(dāng)年對阿獙說永不想再見她的情景,手中的酒水便微微晃動起來。
“那時候也是誤會一場,說開了就好了,他不會怪你的。你這些年,為他做的事也足夠彌補(bǔ)了。”
“阿獙,你不明白,我寧愿一個人面對一群龍,也不愿聽見他說半個不字……我現(xiàn)在就控制不住地一直想逃走?!毙∝舶咽种械木埔伙嫸M。
阿獙想了一下,提議道:“要不這段時間我替你守?到時候我先告訴你結(jié)果,讓你有個心理準(zhǔn)備。”
小夭猶豫了一下:“算了,我還是守著吧,你陪著我!”
“好!”
“說起來我們當(dāng)初隨便拿的龍蛋,也不知道孵出來到底是男是女啊……”阿獙忽然想到了個大問題。
小夭一怔,隨即苦笑:“現(xiàn)在才說這個好像也沒什么用!豢龍氏的手札里也沒寫怎么分辨龍蛋,只寫了龍要長角之后才分得出雌雄,我們就算多拿了幾個回來,相柳的魂魄也只能植入其中一顆蛋,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p>
“萬一他變成了女孩子……你怎么辦?”
“他活著就夠了!不管是男是女,是他就好?!毙∝矅@了口氣,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面色如常。
阿獙瞇起了狐貍眼:“真的這么瀟灑?萬一他變成了個女孩子,卻又不記得你了……哈哈哈哈”
小夭也笑了起來:“那正好,我變作玟小六去調(diào)戲他一番,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
阿獙笑得更厲害了。
兩人笑了半晌,小夭終于斂了笑容。
“其實吧,我以前總覺得愛一個人太痛苦了,喜歡又不一定能得到,與其日后承受失去的痛苦,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所以我總是在逃,可是逃來逃去,除了帶給自己更多的悔恨之外,也沒有變得幸福。”
“那現(xiàn)在呢?”阿獙問。
“現(xiàn)在想法比較不一樣了,喜歡是喜歡,得到是得到,這是兩件事,喜歡不一定能得到,也不一定非要得到?!毙∝灿挠牡??!斑@幾年我反反復(fù)復(fù)想過,萬一他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怎么辦?后來有一天我想通了,可能他不會記得我,可是他還活著。這次再也沒有人需要他用命去報恩了,沒有責(zé)任,沒有道義,沒有擔(dān)當(dāng),他能在這個世間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活著;而我也還可以繼續(xù)喜歡他,可以看著他每天開開心心,這樣的結(jié)果其實還是挺幸福的?!毙∝舱f著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所以,有時候我還真覺得,若是他醒來之后什么都不記得了,重新活一回,也不是一件壞事。到時候你也什么都不要告訴他,就讓他簡單輕松地活著吧!”小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最壞的結(jié)果,是他還記事,身體卻變成了女孩子……”
小夭手中握著酒杯,苦笑一下:“他不愿做女孩子的話,我們到時候再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希望到時候他不要恨我。”
阿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夭,你真的長大了!”
“等他回來了,你有沒有什么最想跟他做的事情?”小夭問道。
“有啊,找他去海上喝酒,喝醉了就唱歌……”
小夭笑得打跌:“阿獙,你上次在龍谷還沒唱夠么?”
“那不一樣,我就想有個不會被我歌聲迷惑的人,聽我唱各種各樣的歌?!?/p>
……
兩人邊喝邊聊,越聊越是開心,阿獙不怎么喝酒,小夭卻是一杯接著一杯,后來喝得有幾分醉意,覺得困倦,便倒在榻上睡了過去。
小夭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又做起夢來。
她夢見相柳在她脖子旁邊嗅來嗅去的,想要咬她,那炙熱的呼吸噴在她脖頸敏感處,癢得她格格直笑,一把要將他推開。
“相柳,別鬧!”
她推開相柳之后,他似乎有些不高興了,一張俊臉冷著。小夭看見又忍不住心軟,正打算讓出脖子給他咬的時候,忽然阿獙闖了進(jìn)來,大喝一聲:“小夭小心!”
她大吃一驚,陡然睜開眼來,視線對上了許多只金黃色的眼睛。
一條兒臂粗細(xì)通體雪白金黃妖瞳的九頭蛇正在她身畔,以一種好奇探尋的目光盯著她。
小夭大吃一驚,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夢!
“是你嗎?相柳!”
九頭蛇似乎受驚了,扭身就往外游,想要逃走。
然而門口通道處阿獙設(shè)了好幾道防護(hù)陣法,他根本出不去,只能滿屋子游走。
阿獙不知道哪里去了,屋子里只有小夭一個人,溫泉里的龍蛋破了個大洞,看樣子是剛剛破殼而出。
小夭又驚又喜,熱淚盈眶,一步步地靠近他,柔聲道:“別怕,是我啊!我是小夭,你認(rèn)得我嗎?”
九頭蛇警惕地看著她,吐著紅色的蛇信子,對她嘶嘶叫著,說什么也不肯讓小夭近身。
小夭把他堵在角落里,蹲下來,柔聲道:“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你是不是餓了?”
她現(xiàn)在還有隨身帶著食物的習(xí)慣,當(dāng)即便從懷里拿出靈獸肉,撕下來一小塊,試著去喂他。
隨著她的靠近,九頭蛇似乎更加緊張了,九顆頭都豎了起來,憤怒地嘶叫著,仿佛隨時準(zhǔn)備發(fā)動攻擊的樣子。
小夭完全不怕,看著他,慢慢伸出手去,口中柔聲安慰著。
手腕突然傳來劇痛,一只蛇頭咬住了她的手腕,銳利的獠牙深深扎進(jìn)了她的皮肉之中。
小夭的血液對妖族是世間難尋的天材地寶,具有連相柳都難以抵擋的誘惑力。
一只蛇頭嘗到她的血液滋味后,另外一只蛇頭也跟著咬了上來,小夭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流失著。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把蛇震開,只是安靜地讓他吸著,直到自己開始頭暈,才慢慢坐到地上。
“你是不是很餓?餓就多吸點吧!”
這時候,阿獙正好提了一壇酒從外面走進(jìn)來,看見九頭蛇正在吸小夭的血,小夭臉色蒼白地靠墻倚著,不禁大驚失色。
“小夭!”
他伸手一指,九頭蛇便被靈力繩捆了起來,摔在地上。
“你瘋了嗎?他現(xiàn)在可能根本沒有神智,只是憑本能喝你的血,你會被他吸干的!”阿獙迅速拿出傷藥,給她撒在傷口上,又給她灌了瓶萬年玉髓。傷口很快長好,血止住了,這才讓他稍稍放下心來。
小夭有些頭暈無力,低聲道:“我沒事,別擔(dān)心!”
九頭蛇身體被緊緊束縛著,只有九只蛇頭還能稍微動彈,倔強(qiáng)地嘶嘶叫著,露出獠牙,樣子十分兇惡。
小夭把他抱起來,安慰道:“別怕,阿獙不是在生你的氣,他是擔(dān)心我而已。我的血你可以喝,就是一次不能喝太多了…你還餓不餓?我這里有靈獸肉,再給你吃點?”
“你剛被吸了太多血,先休息一下,我來喂他吧!”阿獙道。
小夭搖搖頭:“還是我來吧,他好像不認(rèn)得人,也聽不懂人話了。你剛剛對他用了法術(shù),他可能會怕你。”
她把靈獸肉細(xì)心地用刀切成方塊,用筷子遞到九頭蛇嘴邊,九頭蛇吐了幾下蛇信子,終究沒忍住食物香氣的誘惑,張嘴吃了下去。
阿獙便在旁邊看著她,一個喂一個吃,不一會竟把一大塊靈獸肉吃了個干干凈凈。
吃飽了之后,九頭蛇似乎非常滿足,表情也溫和了許多,不再似之前那樣兇惡地對著她齜牙咧嘴了。
小夭眼睛笑得彎彎的:“阿柳是不是吃飽了?吃飽了是不是要睡覺?”
她松開了九頭蛇身上的靈力繩,他便迅速哧溜一下鉆回自己的蛋殼里,過了一會,又探頭探腦伸了一只蛇頭出來看了看兩人,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九頭蛇的這番舉動全落在了兩人眼里。
“他好像真的不認(rèn)得我了…”小夭悲喜交集?!耙埠?,不認(rèn)得了也好。”
“看他樣子,似乎只剩下野性和妖獸本能,或許長大之后會恢復(fù)記憶也說不定,你不要太擔(dān)心!”
小夭搖頭:“我不是擔(dān)心,我是開心!”然而眼淚已經(jīng)掉了出來。
“我開心,他終于活過來了!還是以前的模樣…阿獙,我真的很高興!”小夭無聲地抽泣著,頻頻以衣袖拭淚。
阿獙不忍心,上前把她扶回榻上。
“你先休息一會吧!我?guī)湍憧粗!卑ⅹ屜肓讼?,“要不我給他設(shè)個陣法?”
“不不不,就讓他自由自在的,我在屋子里陪著他,等過幾天他不那么緊張害怕了,我再帶他出去。”小夭一口拒絕,隨即又解釋道。“我跟他以前都曾經(jīng)被人關(guān)在籠子里養(yǎng)過,所以這樣的事是絕對不行的?!?/p>
阿獙點了點頭:“那我每天幫你們把食物送進(jìn)來?!?/p>
“對了,你幫我給阿音她們捎個信,讓她帶族長過來,給他檢查一下身體情況。毛球——毛球先不告訴他了,等下他一激動,又嚇著相柳。過幾天再讓他們見面?!?/p>
“好,我?guī)湍闳マk!”
阿獙走后,小夭悄悄走到蛋殼旁邊,去看里面情況,卻見他九個頭互相纏繞得跟麻花似的,正蜷在蛋殼里呼呼大睡。
小夭的眼淚又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