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夭是被九頭蛇推醒的。
她睜開眼時,蛇的十幾只眼睛正滴溜溜地看著她。小夭身上蓋著被子,而九頭蛇正盤在被子一角,似乎特地過來叫她起床。
“阿柳,你怎么起這么早?”小夭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
這時,入口處的禁制傳來一陣震動,似乎是阿獙在外面找她。
小夭恍然:“阿柳你是不是看見阿獙來了,所以叫我起來?”
蛇頭點了一下。
“阿柳真聰明!”小夭抱了抱九個蛇頭,而后迅速起身到隔壁小山洞里洗漱更衣,這才打開禁制讓阿獙進來。
“阿獙,你一大早找我做什么?”
阿獙手中折扇一敲:“你自己上個月叫我提醒你,今天涂山璟生辰,又給忘了個干凈是不是?”
“啊~對哦!”小夭恍然。
自從涂山璟死后,每逢忌日的時候,她都會回清水鎮(zhèn)去祭掃。上次涂山璟忌日的時候,因為相柳正值蛻皮期,她不放心離開,便讓阿獙在涂山璟生辰這天提醒她。
可是她今天也是走不開……
小夭轉身看了一眼九頭蛇,道:“我今天還是沒空,等過幾天吧!過幾天我把事情處理了再去看他,他應該不會怪我的?!?/p>
“隨你。反正我叫到了。”阿獙走到榻前坐下來,“你最近有什么事?”
“阿柳想離開玉山?!?/p>
“什么?”阿獙吃了一驚。“他現(xiàn)在還小吧?留在玉山多養(yǎng)幾年不好么?”
小夭苦笑,把昨晚發(fā)生的事簡略說了一下。
“阿柳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很有自己主意了,我也不能硬拘著他不放,只能帶他回東海了。畢竟,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p>
阿獙沉默了。
他想問小夭“你舍得嗎”,話到嘴邊,覺得太殘忍,又咽了回去。
小夭雖然面上言笑晏晏若無其事,但眼中的一抹凄苦卻是掩不住的。
“阿柳要走,我得給他準備點東西,阿獙,你來幫我吧!”
于是,這三天里,小夭差遣逍遙把軒轅山五神山神農山軹邑城飛了一大圈,把所有能搜刮到的妖獸內丹都搜來了,裝了滿滿一儲物袋。又把各種療傷的靈藥毒藥搜羅了一大堆,也挨個寫好名稱用途,用藍色貝盒都裝上。
阿獙被她指派去玉山庫藏里,把所有妖獸能用的修煉功法,統(tǒng)統(tǒng)復錄了一份下來,放進一枚玉簡里。為了怕他弄丟,小夭用特制過的五色絲繩給他把玉簡串了起來,掛在中間那顆頭的脖子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小夭突然想到個問題:“阿獙,阿柳他現(xiàn)在不識字吧?以后這功法他怎么看得懂?”
于是阿獙又苦哈哈地連夜去復制了一份童蒙入學的識字常用書。小夭自己則把《百草經注》《毒蠱經》還有新編撰的《圣濟內外經》等等一切世上有的醫(yī)書都刻進了一份玉簡,另外掛在他脖子上。
等到三天過去,小夭阿獙帶著九頭蛇乘上毛球前往東海的時候,九顆腦袋幾乎都掛了東西,看著有點滑稽。
阿獙看了直樂:“這九顆頭掛東西倒甚是方便!”
九頭蛇不滿地對他齜了下牙。他被小夭逼著掛了一堆東西,很是不樂意,掙扎了許久,最后還是小夭連哄帶嚇了半天,他才停止了掙扎,心不甘情不愿地讓小夭把東西掛上去。
從玉山到清水鎮(zhèn),天馬要兩天,而毛球則只需要一天。往常小夭總覺得這距離實在是太遠了,是以能不回清水鎮(zhèn)就不回,少點折騰。
然而今天她卻覺得,這距離怎生如此之短,一眨眼便到了軹邑城,一眨眼,清水鎮(zhèn)已出現(xiàn)在視線里。
毛球的速度比平時放慢了不少,然而無論怎樣慢慢飛,空間距離還是一點點的在縮短,終點近在眼前。
越快要到清水鎮(zhèn),小夭便越發(fā)的沉默,只是一直緊緊抱著懷里的九頭蛇。
小蛇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悲傷,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并不掙扎。
小夭預定的降落地點是清水鎮(zhèn)葫蘆湖,這里遠離小鎮(zhèn),緊鄰西河入???,水面卻波平如鏡。
當然,選擇葫蘆湖對她來說還有特別的意義。
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湖,承載過她如此之多的重要記憶。
毛球落在葫蘆湖邊上,化為人形,眼巴巴地看著九頭蛇。
他舍不得主人,可是阿獙告訴他,相柳已經重生,這一世誰也不能用以前的關系去打擾他,除非主人恢復記憶自己主動來找他。
他想了很久,最后還是覺得阿獙說的有道理。
小夭走到水邊,把相柳放了下來。
相柳在水里慢慢舒展著身子時,小夭掏出隨身匕首,在手腕上割了一個口子,鮮血滴入湖水之中。
九頭蛇靠過來,挨近她的手。
“要喝嗎?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喂你了?!毙∝舶咽滞筮f到他嘴邊。
蛇卻并沒有咬上去,只是輕輕舔了幾下正在流血的傷口,那傷口便迅速痊愈了。
“你這一走,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你還沒有名字,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小夭蹲下來跟他說話。
“在大海的邊上,長著一種樹,叫海柳,這種樹不管風吹浪打還是寒冬酷暑,在最貧瘠的土地上都能長得好好的,還長得特別好看!你叫阿柳,又是海妖,就以柳為姓吧!名字我也幫你想好了,叫無傷,有無的無,傷心的傷,柳無傷。我希望,你這一輩子都能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沒有傷心,以后也再不會經常受傷!”
她拿出一塊兩面刻著字和紋樣的小小白玉牌,掛在他脖子上?!澳悻F(xiàn)在還不識字,這塊牌子上刻的就是你的名字,你不要弄丟了,帶在身上,這樣萬一我們再遇見的時候,我就能一眼認出你來。”
“等你化了人形,以后或許也會遇到可愛的女孩子,也可能是男孩子…記得一定要找一個對你溫柔的,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人…碰到那種三心兩意的,記得一定要遠離她!”小夭眼淚滾滾而下。
“要是肚子餓了,不開心了,不知道該去哪里,或者一個人孤單的話,可以回來找我們……你這么傻,記得不要隨便欠其他人的情,不要亂認親戚,免得欠來欠去一輩子都還不清……還有啊,命是自己的,不要隨便給人!你有九條也不行!…要是有人讓你覺得難過,你就趕快跑……”
小夭不停地絮絮叨叨著,漸漸泣不成聲。
一只蛇頭靠近她的臉,舔了舔她臉上的淚水,像是在安慰她。金黃的妖瞳在閃閃發(fā)光。
“我沒事,我就是太開心了…阿柳長大了,要自己出去獨立生活了……”小夭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遠處水波晃動,幾個鮫人破水而出,走到小夭面前行了個禮。
在來清水鎮(zhèn)之前,小夭便傳書給阿白,讓她聯(lián)系鮫人族,派人過來葫蘆湖接相柳。鮫人族長不敢怠慢,親自帶人過來接應。
小夭用水族語對鮫人族長道:“九命大人之前受了重傷,如今雖然傷已經好了,但他失去了過往的記憶?,F(xiàn)在他還比較弱小,請你們各方面都照顧好他,教他在海里生活,熟悉環(huán)境,不要讓他誤闖渦流之類的危險海域,讓他遠離人類,保護好他的安全?!?/p>
鮫人族長見了九頭蛇,也是大為驚喜,連連點頭,表示一定照顧好九命大人。
“我平時就在清水鎮(zhèn),老地方。他有什么問題,你們隨時來跟我講?!毙∝灿謬谕辛藥拙淙粘R⒁獾氖马棥?/p>
她說話間,九頭蛇在水中慢慢顯露出龐大的身軀來。
一只碩大的蛇頭伸到小夭肩頭,親昵地在她耳邊蹭了又蹭。
“阿柳,這是鮫人族的族長,以后你在海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問他,他是我的朋友,也會是你最好的朋友?!?/p>
小夭用力抱緊蛇頭,眼淚無聲滑落,過了一會,她忽然用力一把把蛇頭推開。
“走吧!快點走!不要再回頭了!”
九個蛇頭在半空中看了她好幾瞬,身軀慢慢沒入湖水中,跟隨著前面引路的鮫人游向遠方。隨著他們的一路遠去,湖面晃動的水紋也漸漸消失不見。
小夭站在湖邊上,呆呆地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聲不吭。
當所有水紋都從視線中徹底消失之后,小夭這才蹲下身子捂著臉低低地抽泣起來:“相柳,你不要走——”
旁邊的阿獙摟上她肩膀,輕拍著安慰她,小夭趴在阿獙肩頭越哭越傷心,仿佛要把這數(shù)十年積攢的眼淚都一次流盡似的。
到底哭了多久,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后來嗓子哭啞了,人也昏昏沉沉的,是阿獙把她背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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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鎮(zhèn)上的人們發(fā)現(xiàn),西陵病先生不知何時結束游歷回來了,又開始了每天兩點一線的日常行醫(yī)生活。
西陵先生看著也無甚太大變化,只是越發(fā)的不愛說話,笑容也少。人倒是不兇,只是比之前更沉郁了。
毛球本來想留下來陪小夭等主人,被小夭一句話給打發(fā)了回去。
“你主人如今才重新開始修煉,就算修上個三百年,化形之后也是個小孩,到時候遇到了以前的仇家,你打算靠你主人保護你?”
毛球二話不說,便又跟著阿獙回玉山修煉去了。
關于相柳的消息是越來越少了。
起初,她還定時搜集了妖丹委托鮫人送過去給他,結果沒送兩次,鮫人那邊便傳話來說,九命大人已經前往極北之地,鮫人體質不耐寒,無法跟隨,兩邊已經失去聯(lián)系。
小夭聽了這個消息,又是郁悶得一連好多天食不下咽。
有段時間,她很喜歡去清水靈石那邊,嗑著瓜子聽他講各種大荒新鮮事。幸運的話,偶爾能聽到某艘漁船海上遭難的時候,船工們被一只九頭蛇妖救起;偶爾也能聽到去極北之地冒險找冰晶的人,見過雪地里巨蛇爬過的痕跡……
后來有一天她便不再去了。
他走遍了大荒那么多的地方,卻從未想起要回來一趟清水鎮(zhèn)。
他終究是忘了過往一切。
百年光陰,轉瞬即逝,清水鎮(zhèn)的規(guī)模比原來大了一倍,出師的弟子一茬又一茬,西陵先生卻還是那般懶洋洋半死不活的模樣。
小夭覺得人生大抵不過如此,當失去了前進目標的時候,便依靠這日復一日的習慣支撐著自己走下去。
一個人只要有事可做,便常常會忘了無人相依這件事。
直到某一天,有人把一只重傷瀕死的小妖奴扔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