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秦夜冷不丁問了一嘴“你怎么懂養花？”

柳辭兒怔了一下，“哦，小時候跟府里的花匠學的。”

秦夜其實早就在徐嫗那里聽說了一些柳辭兒童年的事，但還是故意說道：“南岳公主，怎么說也是名門大家閨秀吧，居然還刨土。”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忽然變得清晰，柳辭兒搭在秦夜掌心的指尖輕輕蜷起。她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菱花窗透進的月光映得側臉如白玉生霜：“將軍可知南岳有種紅土，沾在綢緞上三日都洗不凈？“

秦夜一怔，忽覺掌心空落落的發涼。

“我五歲那年，母親病得下不了榻。“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銀絲滾邊，聲音輕得像在說旁人的故事，“母親說想看看冬山茶，我便翻墻去花房偷挖腐葉土——“

車輪碾過石子猛地顛簸，琉璃燈穗撞出細碎的響。秦夜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她不著痕跡避開。

“后來被大夫人逮住，說堂堂柳家小姐滿身泥濘成何體統。“她忽然轉頭直視秦夜，眸中映著晃動的燭火，“可母親摟著我說，能養活一株花的人，定也能在亂世里扎下根。“

車簾外飄進細雪，落在她鴉青鬢角宛如珠花。“將軍，“她忽然放低了聲音，“花匠刨土的手，和將軍握劍的手，原是一樣的。“

秦夜喉頭一緊，暗紋錦袍下的手指倏地收攏，竟一時失語，他忽然驚覺自己戎馬半生，竟還不如眼前這個嬌嬌人兒看得通透。

這也是第一次，她對他述說她的過去。

翌日，秦夜竟派人在霜苑砌了個小花房。柳辭兒感到些許不解，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為她做這些，自己只是個敵國派來的和親“間諜”，或許自己的肉體能帶給他一些歡愉，或許給人造成了一種二人兩情相悅的假象。但過去在柳家的生活讓她謹慎，她不敢隨意便付出真心，她覺得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茍且，現如今也還是寄人籬下，對秦夜，她覺得自己應該只是權宜之計。她覺得自己還沒有看透他，不敢付出真心。或許他現在對她的這些好，只是一種獎勵，對她在閨幃之內所行之事的獎勵？呵，想到這里，柳辭兒自己也不察覺，自己竟不屑一顧地冷笑了一下。

秦夜正在陪老夫人喝茶，辭兒在宮里展露養花本領的事情也傳到了老夫人耳朵里，老夫人正和秦夜聊起這事。

“夜兒，我聽說你和辭兒成親時，你可冷落了人家，怎么，是不滿意這門親事嗎？”

秦夜放下杯盞，答：“孫兒那時只是擔心她是南岳派來的細作，才刻意疏遠的。”

老夫人手中的青瓷杯盞“咔“地輕叩在紫檀幾上，驚得檐下金絲雀撲棱棱撞進雪幕。她望著茶湯里沉浮的銀針白毫，忽而笑了一聲：“細作？你當祖母老糊涂了，會往你枕邊塞刀子？“

“二十年前我在南岳遭山匪劫道，滾下南岳斷腸崖。是辭兒的生母背著我走了十里夜路。我才活下來。“窗欞漏進的雪光映得她眼角水色瀲滟，“她那時，是柳家花房最低等的燒炭婢。“

秦夜瞳孔微縮。他記得柳辭兒說過母親是病逝，卻不知......

“柳邵那畜生借著酒勁糟蹋她時，她懷里還揣著我贈的翡翠鐲。“老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秦夜忙要喚人，卻被她死死攥住手腕，“后來我派人尋她，只打聽到她被柳邵強占，卻落得一勾引主家的罪，生下辭兒后，她們母女二人在柳家過得并不好......辭兒又是幼年喪母，她自己一個人在柳家過得并不容易......“

“夜兒，你防著她，可祖母卻覺得辭兒聰慧純良，你不要總是防心那么重，有時候也要試試敞開心扉去了解了解她。”老夫人拍了拍秦夜的手背。

其實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秦夜也大概明白柳辭兒應該不是南岳派來的細作。紅豆是他安排在柳辭兒身邊的，按照紅豆所述，柳辭兒平日里對待下人平易親和，從不打罵下人，也沒有可疑的舉動，不像是裝的。他察覺到她似乎和以往他接觸過的其他女子都不同，論美貌，她比他見過的任何女子都貌美，論性格，她的性子卻比任何他見過的女子都難捉摸，有時候覺得她乖巧，有時候卻又覺得她倔強，他似乎并不排斥這種倔強，他似乎能感覺得到自己似乎正在慢慢接納她，不是因肌膚之親而接納，而是心里的某種特別的情感正在慢慢覺醒。想著這些，不知不覺，秦夜竟走到了霜苑。

進了霜苑，尋不到柳辭兒，徐嫗說柳辭兒出門去了。秦夜看了看新砌的花房，眉頭一皺，不一會兒竟跟著出門去尋柳辭兒。

正月里，大都西市積雪未消。柳辭兒裹著狐裘走在大都集市上，忽聽得巷口傳來哭罵聲。三個潑皮正圍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拳打腳踢，破麻袋里滾出半塊凍硬的饃饃。

“住手！“她顧不得紅豆阻攔就沖過去。為首的刀疤臉回頭一看，頓時笑得猥瑣：“喲，哪家小娘子要充菩薩？“沾著雪泥的靴子碾過孩子手指，“不如跟爺幾個......“

話音未落，柳辭兒抄起藥鋪門前的鐵藥碾砸過去。潑皮們沒料到這嬌滴滴的婦人竟敢動手。“賤娘們！爺幾個今天好好教訓教訓你！“刀疤臉揚手要劈，忽覺腕骨劇痛——秦夜不知何時出現，玄鐵護腕生生捏碎了他的骨頭，三兩下便將這幾個潑皮打趴。

柳辭兒扶起孩子，忽見那臟兮兮的小臉抬起：“姐姐...平州城的姐姐......“結痂的額角赫然有道月牙疤——正是先前在平州城向柳辭兒討要吃食的男孩。

“是你？“柳辭兒指尖發顫地擦去孩子臉上血漬，“你怎么在這里？你妹妹呢？“。話音未落，男孩突然抽搐著蜷成團，破襖里掉出半塊鎏金腰牌——正是月前蒙嶺之戰胡國斥候身上搜出的式樣。

秦夜眸色驟冷，正要開口，卻見柳辭兒已將孩子裹進自己的狐裘。雪粒沾在她顫動的睫毛上，像蒙嶺夜戰時帳前結的冰花：“將軍，霜苑還缺個花童不是？“

“你都決定好了還問我？”，秦夜盯著柳辭兒說道，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弱女子，竟比蒙嶺戰場更難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