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6月6日
周五下了課,張博就早早收拾好書包順著黃土小路朝家的方向奔去,上周與酒鬼父親的沖突歷歷在目。他害怕回家,但是更擔心獨自在家的母親。
爬上斜坡,張博遠遠地看到紅色大門緊閉,他先在門口停了下來,耳朵貼著大門仔細聽著里面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和母親低語著什么,張博掏了掏耳朵,聲音又消失了,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張博用鑰匙轉動門鎖,進入院中后,他覺得今天家中的氣息很不尋常,似乎有一股以前從來沒接觸過的奇怪味道。
掀開屋內的門簾,張博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父親平躺在客廳的地面上,頭歪倒在右側,眼睛仍像或者一樣盯著墻邊的角柜。母親失去魂魄般坐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地上的尸體。
今天酒精的刺激氣味中似乎夾雜了腐爛的氣息,張博就站在原地,父親每次暴怒的場面像電影膠卷般飛速掠過腦海,張博猛然醒悟,快步走到鐵門前將門反鎖,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動的如此之快,汗水已經浸濕整個上衣。
“媽,這是怎么了...”
“我把他勒死了,他打得我太痛了,我受不了。”
張博這才發現父親脖子下面的印記。
“媽,等天黑埋到咱們地里吧,讓他挨著我爺奶,也算是有個交代了。”
張峰的尸體被拖進了堆放糧食的雜物間,那個夜晚,母子兩個在地里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一個大坑。張博看著爺爺奶奶的墳頭,總覺得他們就在里面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二)
“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嗎?”葉定轉著手里的簽字筆,他認定張博已經達到了承受極限。
“你的母親現在的狀態是需要長時間治療的,我希望你作為一個子女負起你的責任,好好地照顧他。”
張博抬起頭,看到葉定真誠熱切的目光,一瞬間他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多少個日夜煎熬的情緒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警察同志,我犯了錯,我會如實說明情況的。”
“那么請你開始吧。”
“我被一個人威脅了,他知道我媽殺人的事情,他還跟我說我爹以前相好的那個女的也是我媽殺的,他讓我盯著郭怡美,等她落單的時候通知他,也是他讓我開車把范剛送到同樂巷的。”
“你見過這個人嗎?”
“我沒見過,我們都是用電話聯系,但是,他對以前的事情知道很清楚,應該很清楚我家的狀況。”
“他的聲音你熟悉嗎,或者你母親有沒有說起過可疑的人。”
“從來沒有,那件事發生以后,我媽每天都魂不守舍的,直到她決定報警后,民警來我家里看了一遍,之后她就慢慢好了。”
葉定聽完張博的描述,坐在位置上沉思良久,他感到真相已經在眼前,卻又像是飄在云端。
(三)
“最近那個電視劇你們看了嗎,真的超級好看?”
“不會是《隱秘的角落吧》?”
“對對對,就是這個,才上映的新劇,我熬夜追了好多天了。”
專案組的人在領導沒來之前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有的人興奮地手舞足蹈。
“都在聊啥呢?”葉定帶著風走了進來,“牛局還沒回來,今天我來主持研討會,我剛聽見什么隱秘角落,誰藏什么東西啦?”
“不是的師傅,是新電視劇,講的是一個數學老師變成連環殺手的故事,然后被幾個小孩發現,威脅他的故事,里面的小孩朱朝陽挺嚇人的。”
“聽著還怪好看,有時間我也看看,咱們言歸正傳,我來說說案情進展。”葉定拿起筆記本講了起來。
“根據張博的供述,兇手對他的情況非常熟悉,結合之前對他的畫像描述我大膽推測,此人應該是劉莊或者張營人,文化程度較低,極有可能初中就輟學外出務工,身體強健,很有可能與郭怡美有過戀愛關系,不排除情殺可能,所以我現在安排一下最近的工作重點,一組去郭怡美家進行全方位搜查,繼續尋找有用的線索,二組去范剛生前居住的濱河小區二單元402搜查,重點是他的手機或者是一些其他私人物品。”
“收到!”大家都起身各自開展工作去了。
“隱秘的角落,挺有意思。”葉定的目光掃視著會議室的四個角落,突然間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場景,張博家的墻角,白色墻壁上那兩條墻角垂直的粗黑線條。
角柜!角柜!
“晨!快點,去張博家!”
(四)
葉定帶著人在客廳仔細尋找,他看著墻角的黑色污漬出了神。
“其他房間也要仔細勘察!”
葉定走出屋內,看著屋外空曠的小院子,他注意到鐵門的后面藏著一些木制的東西和一輛破爛的二八大杠。
葉定走到跟前,戴上手套從一堆東西里面翻找,在二輪的木板車下面,一個暗色的角柜靜靜地橫躺在那里。
葉定連忙喊同事將角柜挪了出來,這是一個三層的小角柜,葉定一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在里面來回摸索。在第二層摸到了一個方形的本子,葉定將它摸了出來,是一張存折。
開戶人是張秀梅,葉定翻看著流水的金額,每個月的28號都會有500元的資金準時存入賬戶,可最近兩個月的卻沒有記錄。
葉定激動地盯著這張存折,他的最后一塊拼圖完成了,現在只用找到這個人,一切都會塵埃落定了。
“晨,辛苦一下再陪我去村委會了解一下情況。”
“師傅,是不是接近尾聲了?”
“我想印證一下最后的判斷,先聯系一下查查匯款賬戶的戶主,最好把他先請到局里。”
葉定領著肖晨一前一后向村委會走去,書記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您說的這個事情,我是有印象的。”書記的煙嗓劇烈咳嗽起來,里面似乎卡了一個煙灰缸
葉定和肖晨互相看了看對方,知道這次所有的線索最終交織在了一起,他們不再是盲人摸象,而是站在上帝的視角俯瞰出了整幅畫卷。
“感謝您提供的寶貴線索!”葉定緊緊地握住書記的手。
吉普車向市區駛去,肖晨接了一個電話向葉定匯報。
“師傅,在郭怡美家發現她有一張銀行卡,上面有將近10萬元。”
葉定抽了一口煙,無奈地笑了笑。
“準備去警局聽故事吧。”
(五)
銀行大門被推開,一個絡腮胡須的男人走了進去,褐色的工裝褲和深灰色的短袖上染上了白色顏料,他警惕地盯著大廳里的每一個人,看到座位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老年人才放下戒心。
絡腮胡徑直走向銀行柜臺,從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錢包。
“您好,需要什么服務。”柜員忽閃著大眼睛,脖子上的絲巾閃閃發亮。
“匯款。”
“來,您填寫一下這個”
絡腮胡拿起柜臺上的簽字筆,身后忽然突然出現兩個人死死地的肩頭,猛地將他摔倒在地,他奮力掙扎,手臂上的肌肉一起一伏,臉部著地被壓得通紅。
“警察,叫什么名字!說名字!”
他知道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他的嘴唇因為擠壓而變形,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張翔。”
“起來,帶走!”
(六)
“我已經在等你給我講這個故事,請開始吧。”葉定打開了攝像機,將鏡頭對準眼前這個健壯的男子。
“我給你開個頭吧,你是劉秀梅的兒子,你身上背負了四起命案,你準備從哪兒講起呢。”
“是我干的又怎樣,無非就是死而已。”張翔淡淡地說,“我早就對生活失去信心了。”
“這些年你就在劉村,離你的母親一步之遙,她為了替你保守這個秘密已經瘋掉了,你有什么想說的我可以替你轉達。”
“那你就告訴她我從來不后悔做這些,她是我的母親,這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劉俊英就不是你的母親嗎!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葉定的情緒有點激動,用犀利的眼神刺向張翔。
“警察同志,你都已經做好聽故事的準備了,不妨耐心聽我講完,我需要抽一支煙。”
葉定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點燃以后隔著鐵柱送到了張翔的嘴里。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劉俊英會帶不同的男人回家,每次都是男人給我一點錢讓我自己出去買東西吃,我起初很高興,每次來都可以吃自己愛吃的東西,后來其他男的就不怎么來了,張峰倒是經常來
“后來,家里沒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女人來給我錢給我吃的,讓我不要告訴其他人。我起初很奇怪,為什么她會對我這么好,后來我問她,你為啥對我這么好呢,她說,我們約定一個秘密她就告訴我,我同意了。”張翔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睛似乎被煙霧熏得流下了眼淚,“她告訴我,我是你的母親,但我現在還不能接你回去,她說她會一直看著我長大的。”
審訊室里靜得出奇,兩位民警聽入了迷。
“再后來,我就跟蹤她一次,知道她住在了哪里,也知道我的兄弟,也就是她的兒子平常上學不會回家。”
“我也知道張峰經常打她,但那一天我看見他拿著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紅色的血跡已經從脖子里滲出來了,傷口很深,絕對會留下疤痕。我剛好看見院子里捆扎尿素袋子的麻繩,就從后面把他勒死了。”
“后來你逃走了嗎。”
“沒有,我和母親在屋里坐了很久,突然聽到有人轉動門鎖,我在堆放糧食的房間里藏了起來,一直到晚上他們兩個把張峰抬到板車上出門。”
葉定深吸了一口氣:“你怕劉俊英知道這件事,于是就把她也除掉了?”
“不完全是。”張翔直了直腰語氣輕松地說,“殺張峰的時候,那種憤怒讓我釋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我終于能為母親做些什么了,你難道不覺得劉俊英也是幫兇嗎,她真的配成為我的母親嗎?”
“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殺戮嗎?”
“我每個月要給母親打錢,郭怡美卻把我攢的錢偷偷轉移走了,她說那是她的青春損失費,我沒辦法,只能說她也該死!”
“警官,我曾經對這個世界懷有期望,我用我的雙手努力拼了命地想要靠自己去生活,可是生活給我帶來了什么,所有接近我的人都在想方設法地坑害我,我沒啥文化,你說這種人到底該不該死。”
“如果你在年輕時犯了錯誤,這并不代表隨著時間的流逝就沒有人記得了,也不代表你就可以遺忘過去重新開始了。葉定用堅定的目光看著張翔,“錯誤是需要彌補的,但絕不是用錯誤的方式。”
“記得替我告訴母親,我從來沒有忘記她。”
葉定走出審訊室,他終于明白了張秀梅這句話里沉重的信息和母愛。
“不是我兒子殺的。”
“師傅,張秀梅真的瘋了嗎?”肖晨不解地望葉定。
葉定將煙頭扔在垃圾桶里,快步走下臺階,回頭望著自己的愛徒。
“開車!去精神病院履行承諾!”
(七)
病房里,張秀梅穿著藍白條紋的病服,手里握著一個紅色的蘋果傻呵呵地笑著,頭發凌亂地耷拉在雙肩上。
葉定和肖晨換了便裝提著果籃推門而入,張秀梅見到兩人,臉上又出現那種恐懼的表情,隨即突然跪了下來抱住葉定的腿大喊起來。
“不是我兒子殺的!不是我兒子殺的!”
護士急忙跑了過來安撫劉秀梅的情緒,許久后,她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伯母,我們來是想告訴你,你的兒子現在很好,他有事走不開,讓我來看看您,他讓我告訴您啊,他天天都在記掛您。”
張秀梅的眼神逐漸清澈起來,嘴里機械地啃著那個紅蘋果,脖子僵硬地來回扭動。
葉定看著她的光滑脖子出了神,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
“伯母您休息吧,我們先走了。”
出了門葉定就聽見護士急促的安慰聲和張秀梅的狂笑。他的心像觸電般疼痛了一下,這陣疼痛讓他彎下腰緩了好一陣。
“師傅,現在去哪里?”
“沿著七里河走一走吧,我想散散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