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聽見我的腳步,胤禩仍專注地擎著筆,頭也不抬。桌案上只一方小硯,幾支狼毫,似乎剛起筆,因而我并未看清他所畫何物,不過看他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想必對我的來意和答案也了然于胸了吧。
“想好了?”他終于放下了筆,微微而笑,“若是應了,就安心地住下,你阿瑪那兒我自會派人去說一聲,料想他們也是不會反對的。”
“八爺似乎為墨瞳考慮地很周到啊。”我的語氣不禁帶了一點淡淡的嘲諷,不會反對?!真是天之驕子,難道他以為人人都想高攀他愛新覺羅家么?“還沒聽我的答案,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會應你呢?”
“你別無選擇。”他看著我的眸子,認真無比。
“不怕我亂說話?”
“你不會。”
他,早抓了我的軟肋,不是嗎?即使我不在乎他的生死,我也不可能不顧惜阿瑪的情分。我家的命運早在阿瑪隨了他那天起就緊緊地系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皆損。
“真不愧是八爺。”可在平靜從容里,且試天下。若沒有胤禛,或許他就不會輸得那樣慘吧,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就如同我走進這府邸一樣,再回不了頭。
“八爺覺得太子如何?”驀的,我問了這么一句。他頓了一頓,眼神越過我,看向外邊的園子,“隨意議論太子是非,大不敬。”
“八爺何必在墨瞳面前惺惺作態,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嫣然笑道,“八爺心中所想不正如我一樣嗎?”
“所以?”
“所以,我幫你,并非不得已。”若他以為能夠永遠以此相要,那便錯了。
“無妨。過程不過是一種手段,只要目的一致,利益相同,那便好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是那么云淡風清,仿佛只是在拉家常里短,眸子里閃動的是熠熠的光采。那個時候,他二十歲,少年得志,心比天高。
“哎。”突然,我低呼一聲,一個踉蹌,直直摔進他懷里。
“沒事吧?”他依舊是一副溫和的面容,一副不濃不淡的腔調,那時候我想,若有一天,揭開了面具的他是個什么樣子,是不是也會生氣,也會流淚和感傷。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一個女子緊盯著我,緩步而出,眼里睥睨非常。細看,這一身絳紫的旗服竟華彩萬分,外頭的坎肩顏色稍淡幾許,大團大團似是牡丹錦簇,嬌艷雅致,卻又張揚嫵媚。精美的髻上皆是貴重之飾,翠色的耳環泠泠輕響,如此繁復規矩的裝扮本該顯俗,但比在她身上仿佛又恰到好處,多一分不得減一分也不得。佼好的臉上,杏目圓睜,濃眉高挑,看向胤禩的眼里是毫不掩飾的不悅。她就是郭絡羅氏吧,不愧為安親王的外孫女,到底潑辣兇悍。聽說也是因為她,這堂堂皇八子竟不立側室,我早對這傳聞中的她倒是充滿好奇,所以剛才遠遠瞅著她來了,就故意做了場戲。我突然很想看看,他要怎么收拾這鬧劇。
“這是哪家的姑娘呀,爺請人家來怎么也不知會我一聲,不知道的,以為我小氣,怠慢了客人。”郭絡羅毫不顧忌地打量我許久,那眼神像極了在觀察對手的豹子。我不禁抿著嘴笑了,敢情她是拿我做情敵了。
“我的話可是有什么不妥?”她的口氣驟然變冷,我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竟真笑出了聲,這下可好,她定是以為我在挑釁她的權威。正欲開口解釋,卻在看見胤禩制止的眼神里把話吞了回去。
“她叫墨瞳,佟家的。”胤禩說道,口氣淡的很,仿佛完全沒把她的怒氣看在眼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看來這對夫妻,真是相敬如“冰”。
“哦——”她拖長了調子,話鋒一轉,“看模樣,還沒有許人家吧?爺,這未出閣的姑娘住在我們府上,又非親非故,若是有人說個什么,您怕是不好向人家交代,這姑娘的名聲也有所累不是么?”
“有誰總那么無趣,說風就是雨的。”胤禩的聲音不覺冷了幾分,唇邊的笑變得更加諷刺,他的驕傲怎容許別人的威脅,“況且,她并非隨隨便便住在這里,要換個身份,我想不難。”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這句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擠出來的,郭絡羅方才強顏的笑臉和端莊雍容也在頃刻崩塌。
“你我都清楚的,不是嗎?”胤禩漠然,轉身離開,一眼都未曾在她身上停留。
“這就是你想看的?”經過我的時候,他說了這樣一句話,那語氣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那微揚的唇,笑得如此諷刺,還有無奈......
不知是第幾次看他的背影,似乎總是優雅飄逸,但惟獨今日,我看到了孤獨和悲涼。
“胤禩,你怎可以這樣待我。”
看向身邊被對著我的女子,我不禁有些動容。她的確嬌憨跋扈了些,但畢竟也只是二八少女,藏不住心思也是該的,皇家的婚姻本就沒有感情可言,但還是要硬生生地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福晉?”我試探著喚了一聲,那背影僵了一僵,隨即便朗聲笑了開來,“怎么,想看我笑話嗎?”
“福晉的臉花了呢。”我笑了笑,遞過帕子去,塞進她手里。
“我不要你的同情!”把東西丟回我,她冷冷地轉了身,美眸里隱約的是些許霧氣。
“我不會跟你搶的。”我如實說。聞言,她的腳步果然頓了一頓。
“我只是......太愛他了......”清涼的風里,徘徊著她似有似無的低語。
“太愛他,太愛他......”我喃喃。原來一切只因為太愛......
一轉眼,秋去冬來。
北方的雪一場緊接一場,紛紛揚揚,輕盈剔透,粗獷豪放,不同于江南的細膩婉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我捧起一捧子雪,牢牢地用雙手合著,看著它慢慢地酥軟,變成冰冰的雪水,宛若晶瑩的清淚一滴滴悄然滑落,透心的涼。
在這快兩個月了,自從胤禩捎信回去,額娘一直以為我和他......偶爾差人送東西過來,也叫我好好保重,念叨著要我惜福。她哪知道,我走進的不是八爺府,而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風,呼嘯而過,我拉緊厚厚的披風,用嘴呵呵氣,暖暖手。這是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這兒很冷,很干,不象我的家鄉,風是濕濕的,吹在臉上是潤潤的。
那次的事情過后,胤禩著實生了我好些天的氣,見了我也板著個臉,好在最后也雨過天晴。郭絡羅就當沒我這人,偶爾見面也是冷眼而過,那天的一切,都被人拋進了角落。
“呦,哪個丫頭,這么不懂規矩,見了爺也不行禮?”不悅的男聲從旁邊傳來。
我轉身一看,卻見三個少年。剛才說話的那個鳳眼濃眉,睥睨桀驁,話語里透著寒味兒。另外兩個,一個笑眼微啟,一個心生探究,看著我的目光皆是善意和順。
“各位爺好。”我福了福身,不卑不亢,也不躲不避。
“一句各位爺就打發了?你在府中做事,怎么連主子也認不得。”見我大剌剌迎上他的目光,略微訝異下更多的卻是不悅,語氣里盡是責難。
“我初來乍到,自是不認得各位爺,可否勞煩您指點?”我笑了笑,嘴角帶了戲謔。
“放肆!”大概是不滿我說話的態度,他走進幾步,看了我半晌,許是沒發現我有什么特別,就呵斥了起來,“跟主子說話居然不用奴婢!”
“我想爺弄錯了,我不是這府上的下人。”看我衣裳素凈,居然把我當了奴才,“爺見過四處在府中閑晃的下人嗎?”
“呵呵,八哥府里什么時候多了位紅顏知己。”剛剛一邊笑看我的少年爽朗地笑了起來,彎彎的眉角綻得暖暖的,仿佛要讓那冰雪也化了去。
“十四弟,你可又胡說了!”胤禩緩步而來,笑著嗔怪道他。我心下了然,原來是胤禎,雍正的一母同胞,未來的大將軍王。即使年少,可開闊的氣度卻著實令人欣賞。那若我沒猜錯,另外兩個就是九爺和十爺了。
“八哥。”三個人向他見禮。話剛落,胤禎便已笑著迎了上去,“我怎么胡說了,人,可是明明白白地擺著了。”
“十四弟又鬧了。”胤鋨笑了,“八哥,你可越來越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咱們兄弟幾個真被你嚇著了。”
“是你們專注于欺負我的客人,所以才沒發現。”胤禩拉我走近幾步,“墨瞳,佟家的。”
“顎倫岱家?”胤鋨沉吟了片刻,“怎么沒聽說過?”
“這事說來話長了。”胤禩笑笑,繼而轉頭看我,“他們的身份,你也猜到了吧。”
“幾位爺如此面善,見過一次的人哪還能忘記呢?”我話里有話,罷了還特地沖胤禟笑,惹得他一張俊臉灰灰的,卻礙于胤禩的面子不敢發作,只能狠狠地瞪我幾眼。倒是胤鋨瞧出了端倪,輕笑一聲便連連推著他去了。
“老九給你氣受了?”見我抿唇又小雞肚腸的模樣,他那云淡風清的笑頓時有些變味,里面多了點調侃的味道,“他就這性子,下次就好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雖是一小女子,也懂這個道理。你們愛新覺羅家的人,可都是一個臭脾氣。”
見我義正嚴詞,他不覺有些哭笑不得:“這我難道也惹了你嗎?是誰前幾天找我麻煩,現在卻反過來編排我?這女子耍起脾氣來,也可以這般無理呀!”
“前些天的日子,就當我們扯平了。”說到底,也是他強硬在先。
“好了好了,九弟他們還在偏廳等著我呢,正巧今兒要說些事,你若無趣,也一道來。”胤禩搖了搖頭,止住了這個越偏越遠的話題。沒想,我卻頭也不回地踩著步子離開,地上零散的石子被我踢得四處滾。
“梅子,去我屋里把那大箱子里面玉帝的戲服拿出來。”我吼得大聲,倒把梅子唬得一楞一楞。
“啊?!”我身后明顯傳來兩聲驚訝。
“不是有人以貌取人么,我看啊,讓咱們府里的阿呆穿上,估計人家也能拿他當神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