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遠方的夕陽猶如一腔殷紅的鮮血點染天際,整個琉璃花壇增添了一抹羞澀,純白的海棠似披上了一層嫁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許久直到一陣晚風,我才驀然驚覺。
第一次,我們兵戎相向;第二次,他看透了我心中的淚痕;第三次,他的冰冷決絕讓我知道,我是他的敵人。原來,我與他竟是如此。說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但總覺得空落落的,像是缺了點什么。記得當初,每每翻開書頁看著他的畫像,我都有莫名的溫暖,那時候天真地想過,若有一天,我站在了他身邊,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而現在,我算是知了。
“瞳姐姐,你可回來了。”才踏進門,楓蟬就急急地迎了上來,“主子剛才還找你來著。”
“找我?知道是什么事嗎?”我掏出懷表一看,原來已經六點多了,絳雪軒一停,竟停了這么久。隨著楓蟬小步急走,進了主廳,便匆匆行了禮:“給良妃娘娘請安。”
“起吧。今兒找你半天了呢,后來才聽楓蟬說你去逛園子了。”良妃依舊是溫和的笑,看不出有一點生氣,“我還以為你迷了路了,正要差人來找呢,沒想這會兒就回來了。”
“是墨瞳失了分寸,看著看著給忘了時間,讓娘娘擔心了。”久而相處下來,我更是喜良妃,喜她的淡然,還有溫婉。
“我還怕我這個病人把你悶壞了,走走也好。”良妃笑了笑,見我看著她身邊的婦人有些尷尬,定是知道我不知如何稱呼,“墨瞳,來,見過德妃娘娘。”
“給德妃娘娘請安。”我曲下身去,原來這就是德妃,比不及宜妃的美艷,也不似良妃的清秀,舉手投足,是一分優雅和善,看著我的目光也甚是柔和。
“這就是墨瞳啊,倒是個好姑娘。”細看了我的臉,她恍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又淡笑起來,“佟家的姑娘果然都大方得體。”
佟家,她也提到佟家,依稀記起宜妃走時眼里的些許落寞,像極了剛才的德妃。
“今年多大了,看年紀也不小了,怎么沒在秀女里看到你啊?”又是同一個問題,似乎他們都對我的身份很好奇。“回娘娘,墨瞳今年二十有一了,因為從小與家父失散,在三年前才回府,所以并沒有參選秀女。”
“我說呢,不然這么優秀的孩子我怎么就沒見過呢。倒是可惜了。”德妃笑笑,“比胤禎倒是大了些,不然我還能多個好兒媳。”
“娘娘夸獎了,墨瞳何德何能。”我謙遜道,我這老牛哪還能吃嫩草呢。德妃,果然是很疼胤禎,話里話外總掛著他,那么他呢?腦子里驀然閃過胤禛的臉,心竟莫名地一痛。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受了氣不說,竟還老記掛著他,難道是中了蠱么?
“想什么哪,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見我皺眉,良妃關切地拉了拉我的手。
“額娘,兒子來看你了。”說話間,卻見胤禩大步走了進來,一臉溫煦,笑若春風,“德妃娘娘也在。胤禩給德妃請安了。”
“看來這花是有主了。”德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胤禩,嘴邊漾出笑影,“八阿哥孝順多才,姐姐真是好福氣。”
“哪里,我圖的不過是份天年之福,老來有子相伴也足了。”良妃的唇邊漾著滿足。的確,在繁華落盡,所謂的恩寵,所謂的榮華,都不過是過眼煙云。
“今日也不早了,真是叨擾姐姐,綠蕪——”德妃寒暄了幾句,便告辭走了,臨別也是對我一番溫辭,說有空去她宮里坐坐。
“最近,好嗎?”送走德妃,胤禩找了我在院子坐下。淡淡的月光拉得他的影子悠長悠長......
“不好。”我答得坦白,這里的人,活著太累。每說一句話,每走一步路,都要思忖半晌,小心萬分。
“答得真坦白。”他笑了起來,手輕柔地拂過我微亂的發,“今天逛園子了?”
“恩。”我點頭。
“絳雪軒的景致不錯吧?”他折下一枝春桃,狀似無心地問道。眸子定定地看向遠處的一江春水,心卻未放在那里。
我的心“咯噔”一下,繼而冷笑:“真是有勞八爺‘費心’。”即使在這宮中,我也要被他牽絆,不得自由么。若他不信我,何必要多此一舉。
“我只是擔心你。”他神色一黯,“你剛來,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的確不懂,也不想懂。”不懂他們的自私,不懂他們高深莫測的心思,時而可以溫柔如水,時而也可以冷漠無情。只要可以達到目的,即使是多么卑劣的手段也是不在乎吧,更何況只是其他人的命。那么我,我的阿瑪,之于他又算什么?!他說會補償我,他說不會負我,都只是空頭支票吧。
“我可能有幾個月都不能過來。”他說道,“皇阿瑪要南巡了。”
“墨瞳,我說過的話,絕不會食言。”他突然很溫和地笑了,一身白衣,儒雅萬千,“到時候,做我的妻吧......”晚風里,他的懷很安靜。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倒把苓雨和楓蟬嚇了一跳,仿佛太陽打西邊出來,兩個丫頭看我的眼神像是見了鬼似的。“姑娘,你今兒是怎么了?”苓雨憋著笑,指指我的眼睛。
“哦。”我疲憊地摸了摸自己發干的熊貓眼,無奈地嘆了口氣,“昨天沒睡好。”先是胤禛的冷漠,再是胤禩的柔情,那一聲“做我的妻吧”緊緊纏了我一夜,真不知昨天他怎突然說這沒頭沒尾的話,要補償,也不用以身相許吧。
“姐姐準是想人了。嘻嘻。”楓蟬不懷好意地笑,“看,咱們的八爺一來,姐姐都睡不塌實了。”
“你個鬼丫頭,腦子里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我戳戳她晃動的小腦袋,“你是哪只眼睛瞧見我們倆有什么了,凈亂想。”
“我可兩只眼睛都看到了。”楓蟬特意把眼睛撐了撐,“我們這里每一個人可都看見了,真真兒的。”
我看向苓雨,她也是笑著點了點頭:“姑娘沒瞧出來嗎?莫說對于姑娘的細心,就是八爺對著你笑的時候,也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有嗎?”我無所謂地笑笑,她們只道我與胤禩親近,卻不曉得我們可連朋友都算不上吧。
“姑娘,你是當局者迷。”苓雨這樣嘆道。那個時候我只當她說笑,后來我才發現,那在當局迷了的不僅僅是我......
“你們都在啊。”正說著,卻看見良妃笑著走過來,“說什么那么開心呢?”
“娘娘吉祥。”我們齊齊俯身行禮。
“起來吧。”她抬起頭,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空,燕語呢喃的鳥兒,斑斕多姿的花朵,軟潤和煦的春風,不由地醉了,嘴角漾起微微的笑意,那分純凈幸福像極了豆蔻的少女,“怪不得墨瞳忘了時間,外頭的景色確實美。”
“哦,對了。”良妃似是想起什么,喚我道,“墨瞳,你和苓雨替我跑趟永和宮吧,把那些繡花樣子給德妃送去。”
“是。”雖有些疑惑,但我還是應了。跟著苓雨左彎右轉,我已經開始迷糊,因為我向來對方向的概念比較差,經常很笨得辨不清東南西北。
到了地方,我也很規矩地沒再四處亂看,通報了以后,進得門去,便和苓雨福下身子,恭聲請安:“奴婢(墨瞳)見過德妃娘娘,娘娘吉祥。”
“起吧。”想來德妃心情很好,見了我們滿是笑意,招我示意我過去,便熱絡地說起話來:“昨兒還說讓你上我這兒坐坐,沒想今兒就來了。”
“娘娘讓我把您要的繡花樣子拿過來,也一并向娘娘問安。”我把頭埋了埋,想了想說辭就答了。
“墨瞳!”
“墨瞳!”
突然,兩個驚訝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回頭,卻見胤祥和胤禎大步邁了進來。瞧著我的眸子泛著喜色。
“想不到你們認識了。”德妃看看我,又看看他們,有些驚訝,“原本還想給你們介紹介紹,看來我不用多此一舉了。”
“十三爺吉祥,十四爺吉祥。”我沖他們福了福。心下想到:胤祥?這么說他也必是......果然,那青色疏朗的身影緩緩地踱了進來,看到我的時候,倒是微微怔了怔。
“四爺吉祥。”我無奈地又一次低頭曲膝,只盼他不要為難我才好,昨天的壓抑還在心頭徘徊不去,存了些后怕。
“恩。”他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平淡如水,就像對所有人一樣,不濃不淡的。倒是在給德妃打千的時候多了幾絲柔和,臉部的僵硬也松了一松。
“來來來,都過來坐。綠蕪備了些點心,嘗嘗看。”德妃招呼道。
“額娘每次都這樣,敢情咱們就是來吃的。”胤禎不禁說笑。德妃聽了,笑意更弄濃,“你就說些風涼話,功課都做完了嗎,皇阿瑪交代的事可有辦妥?”
“額娘。”胤禎無奈,“您怎么老問,我也不是小孩子了,這些我都懂。”
“呵呵,額娘也是掛心你。瞧你跑的,一身的汗,也不知道擦擦。”德妃嗔道,眼神里卻是滿滿的寵溺。
而他,就這么直直站著,頭微微地偏過一邊,眼神空蕩蕩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表面漫不經心,其實,他是在乎的吧,畢竟是自己的生母,畢竟他與胤禎是一母同胞。可是,父親的愛在兄長身上,母親的疼在幼弟身上,若沒有胤祥,他怕是永遠都孑然一身把。雍正是無情的,盡管他最后擁有了一切,讓天下臣服,他可以呼風喚雨,可以睥睨蒼生,然而那份心頭的寂寞又有誰能填補。
“你的眼睛是被人打了,怎么弄成這樣?”胤祥戲謔的笑聲傳來,拉回了我的思緒。我這才發覺,自己看胤禛竟失了神,忘記把頭埋下去了。我沒好氣地偷偷掐了他一把,又慷慨地贈送了一對白眼,真懷疑昨日的胤祥是見假的。
“你太狠了吧!”他壓低聲音,悶哼著,大概是不甘心,又繼續逞口舌之快,“莫不是虧心事做多了吧?蠻女!”
“你再說,我就把昨天某人的事泄出去。”我恨恨地在底下向他揮了揮拳頭,直到看他啞口無言,我才得意地揚了揚眉。
“墨瞳,你們倆干什么呢?大眼瞪小眼的。”胤禎看我們倆奇怪的行經,也來了興趣。
“哦——十三爺說想和我比誰的眼睛大,我扭不過他,就答應了。”我一臉謙卑,“十三爺果然厲害,墨瞳輸了。”
“啊?!”胤禎的嘴巴半張在那里,“比眼大?又不是青蛙。”
“青蛙?!”我強憋著笑,“十三爺的意思是眼界開闊才能放遠四方,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恩,這話不錯。”德妃滿意地點著頭,“是男兒就該有遠見和抱負,這才像你們的皇阿瑪。胤禎,你可記住了?”
“是,兒子謹遵教誨。”胤禎低頭應了,臉上的表情卻有些無奈,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隨便一扯竟又扯到他身上了,回頭看一邊的胤祥,滿面黑線,郁悶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