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載笑從小明白,弟弟矜貴,她的一切都必須服從于弟弟的需要。學評彈,上學,都是為了弟弟進評彈學校,解決弟弟的戶口問題。
王家姆媽打聽得很詳細,評彈學校考的主要是說、唱、形象,文化課是最后一關不重要,所以對兩個孩子的學習毫不在意,一門心思等他們初中畢業就去報考評彈學校。王載言得到母親這樣的指示,功課便馬馬虎虎地應付,成績一直是倒數,和李雪潔、蒯強差不多。但王載笑學習非常好,緊跟在沈友之和葉建華之后,尤其數學出眾,經常是滿分。班主任讓她當數學課代表,王載笑很興奮,當天數學課上作為課代表發考卷,神采飛揚;但第二天上學,低著頭悶悶地找班主任,辭去課代表職位,說是要照顧弟弟,忙不過來。班主任詫異新社會還有此等重男輕女的荒唐事,上門家訪,苦口婆心勸說,強調王載笑是個學習的好苗子,將來能上大學。但王家姆媽油鹽不進,堅持說兒子的戶口問題才是王家頭等大事,兩個孩子初中畢業必須去考評彈學校,絕不會讓女兒獨自上大學。班主任怏怏而歸,那之后對王家姐弟不再多管,每次看到王載笑的滿分數學考卷,暗暗嘆息。
1987年初中畢業,五月初夏,王家姆媽親自送姐弟兩去考評彈學校,一到考場傻了眼,滿眼黑壓壓的人群,足足兩萬名考生!正好是端午節前夕,門窗上掛著艾草菖蒲,和雄黃酒的氣味一起彌漫空中,讓王家姆媽心煩意亂;再聽說只錄取十五名,更覺得氣也喘不過來。兩個孩子走進兩萬名考生中,象兩滴水滴在太湖里,瞬間無影無蹤,而且無聲無息。王家姆媽連忙去找啟蒙張老師,但張老師已經退休好幾年,有心無力。王家姆媽急得趕去玄妙觀進香,聽人說寒山寺更靈,又跑到寒山寺拜佛,為了兒子的城市戶口向神仙菩薩夸海口,許重愿。考完后,天天盼通知書,到6月下旬終于等到一張,卻是王載笑的;戶口遷移通知書也有,但只是從十泉里遷進評彈學校。王家姆媽當場癱倒,再次咒罵命運不公。王載笑小心翼翼地端洗臉水給她,王家姆媽居然和女兒商量,偷梁換柱讓兒子去上學,驚得王載笑失手摔了洗臉盆,水灑了一地。幸好,十幾年不吭聲的王父發話,違法的事不能干,更不能再繼續耽誤女兒,王載笑去評彈學校,王家姆媽陪王載言回謝塘鄉種地,明年再考!那是姐弟兩第一次分開,王載笑送到長途汽車站,見母親和弟弟無精打采,強顏歡笑地鼓勵弟弟,卻被母親兜頭斥罵,怪她幸災樂禍。王載笑不敢多說,含淚揮別汽車,怏怏回家,不久去了評彈學校,背誦校訓“出人出書走正路”,只覺得造化弄人,一家四口都被狠狠地捉弄了。
拙園中的另一個“差生”蒯強,雖然沒中途輟學,但熬到初中畢業也是跌跌撞撞,對前途一片茫然:小學、初中這些年全靠沈友之的幫扶,可是沈友之考進了蘇城中學,那么,獨自上十泉里高中怎么上?
這時候的班主任是葉老師,主動找老蒯商量,建議蒯強報考三年制大專的美術工藝學校,學校的紅木班很有名,考的文化科目相對容易,蒯強的成績應該剛剛好——虧沈友之這些年幫助。老蒯很贊成,美工技校紅木班的畢業生這幾年紅火得很,老蒯干活經常碰到,講心里話,羨慕嫉妒。蘇城木匠活和刺繡一樣,講究典雅精巧,小木的家具、屏風、窗格、欄桿、隔窗都有繁復花樣,需要精雕細琢;大木活的架梁、上檁、鋪椽、斗拱也同樣造型各異,布滿紋飾,要刻要畫。紅木班畢業生經過專業訓練,手工熟練程度比不上老蒯這樣的老手藝人,但設計新穎,丈量科學,做出來的東西符合八十年代新潮流,銷量和價格都讓老蒯望塵莫及。老蒯想,兒子若能躋身其中,既能子承父業做木工手藝,又能新舊結合掙大錢,真是四角周全。蒯強得到幾重支持,爭氣考上了美術工藝學校,如釋重負。對他一向嚴厲的老蒯很高興,難得地,整整一個暑假都沒打罵沒叱責,讓蒯強繼續跟著做木工活,傳授了不少技藝經驗,還說些“你以后比我強”“家里指望你“之類的鼓勵話。蒯強自己也以為,這輩子就當木匠了。
出人意料,九月入學,分班結果出來,蒯強被分在玉雕班。玉雕是什么玩意,和木工活不沾邊吶!老蒯急得找到學校教務處,強烈要求換班,說報考時是沖著紅木班來的。但是學校自有規章制度,不能遷就眾多家長的不同意見,實際情況是報紅木班的學生太多,玉雕班寥寥無幾,只能學校分配。老蒯跑了幾趟,次次被拒絕勸回,最后一次學校強硬地說,不想上就退學。老蒯其實希望蒯強索性下來干木匠活,但是蒯強難得地反對父親,堅持要進技校,找到葉老師,懇求他幫勸說父親。葉老師不忍拒絕,考這個學校當初又是他的建議,便備了好菜好酒請老蒯上門共飲,酒酣時好言相勸,技校短短三年,讓孩子圓個心愿,掙錢也不差這三年,孩子還小,細胳膊細腿的,長個三年成大小伙子,能當個好木匠。老蒯菜也吃了酒也喝了,卻不過葉老師情面,看看蒯強確實高瘦得輕飄,只好讓他進了技校玉雕班。
對這頓酒,蒯強感激葉老師一輩子,報恩葉家人一輩子。當然,那時的葉老師一家并不知道將來,對鄰居家一直悶聲不響的、毫不起眼的木匠之子蒯強上技校學玉雕,沒當回事。比那更重要的,自家孩子葉建華進了蘇城最好的重點高中蘇城中學,而且和沈友之同班,這兩個孩子不用說,將來會象葉建國、李衛東那樣進重點大學,成為棟梁之才。看他兩,并肩而行則談笑風生,促膝對坐則言笑晏晏,而且不是講小情小愛雞毛蒜皮,兩個高中生,偏有說不完的國家大事,討論不盡的世界局勢,互不相讓的理想抱負。葉老師和張老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優秀生和差生,當然會有不一樣的前途。
蒯強進技校上學,仍住在家里,每天走到子赤路坐公交。講是玉雕班,一直并未教學生玉雕,而是學美術繪畫為主,講觀察,線條,透視,速寫,構圖,每天畫素描,幾何的,靜物的,人物的。還加上語文,要背唐詩宋詞,學古文觀止。蒯強是個老實頭,多年來被沈友之監督的也成了習慣,按照老師的要求寫寫畫畫,認真完成作業。老蒯本就反感這玉雕班,看到蒯強學這些,更加生氣,恢復了以往對他的態度,冷著臉嘲諷叱責,甚至打罵。蒯強習慣地默默承受,繼續包攬所有家務,給父親打下手活,“呲—呲-”刨木頭的單調重復中,漸漸刨出兩臂肌肉和蜂腰寬肩。
王載笑在評彈學校平平淡淡上學,十分牽掛弟弟,每天寫一封信鼓勵他繼續努力。王載言在鄉下心驚膽戰地種田,日日夜夜擔心從此留在農村,做一輩子農民。到了第二年再報考,王載言大變樣,這一年的磨礪讓他多了沉穩氣質,原來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被曬黑的皮膚、粗糙的手掌抹去,勤學苦練的三弦技藝更是出類拔萃。王載笑預感,弟弟這次一定會取。果然,6月暑天,王載言正在地里收麥子,遠遠望見沈友之、葉建華和蒯強騎著自行車,葉建華的車后座上坐著李雪潔,蒯強的車上載著王載笑,五個人又是揮手又是高喊。一直騎到田邊,王載笑跳下車,跑到弟弟面前,雙手遞上錄取通知書和戶口遷移書。其他四人笑瞇瞇地看著,葉建華高聲說“王載言,錄取啦!”王載言哈哈大笑,激動得跳起,一把將手中鋤頭使勁扔進河里,以后,可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進了評彈學校,王載言很快成了名人。不光是三弦和琵琶談得最好,口技學得最快,更在表演上展露非凡天份,說、噱、彈、唱樣樣皆能且轉換自如,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完美配合,一個人輕松演繹出豐富多彩的一臺戲。上到臺上,講笑料妙趣橫生,表感情娓娓動聽,說忠良正義凜然,敘傳奇抑揚頓挫,演女聲則輕清柔緩,配上弦琶琮錚,令觀眾不由自主地跟著笑,跟著嘆。老師們都說,這孩子天生是評彈的料,祖師爺賞吃這口飯的。
最得意的是王家姆媽,十幾年辛苦沒白費,遠見卓識,兒子的農村戶口成功變成蘇城戶口;而且是個公認的評彈之星!王家姆媽搖著蒲扇,得意洋洋地自夸自贊,十泉里的鄰居街坊們都聽得耳朵起繭,嗯嗯啊啊地敷衍,腳底抹油趕緊開溜。幸好,還有個最好的聽眾,沈友之的母親陸勤,因為這些年遠在滇州,對王家的事聽得很新鮮。
陸勤和沈文夫婦,春節前總算從滇州調回了蘇城。不容易,那是全家人多年努力的成果。陸勤常回憶,每個月領了工資,必定上肉廠,買四指厚的肥肉,回家細細切成薄片,下鍋慢慢熬成豬油,趁天黑無人時悄悄送到大隊書記家;每次春節回蘇城探親,同樣如法炮制,熬好的豬油裝在鐵餅干筒里,一夜凍得板實,三四十個小時的回程路,到滇州的書記家也不會融化,軟硬適度,正好食用。十一年送了總有幾頭豬的油,終于調動成功,回到蘇城在國營單位十泉里家具廠做正式工,戶口落在十泉里。不過,廠子效益不好,不可能分房子,夫婦兩人擠進陸家拙園老屋,利用兩面隔墻搭出間三平方米的臥室,晚睡早起,盡量在外面園子多停留。問題是,工資不高,且常常被拖欠,一家人入不敷出,吃、穿、用、住無不緊張,日子過得艱難。陸勤早上倒馬桶,中午井臺邊淘米刷碗,周末拎衣服被子去河邊洗,種種不便之時,總會高聲抱怨,后悔不該從滇州回來,為兩個孩子犧牲太大,倒了八輩子霉等等,對丈夫橫眉冷對,對兩個孩子呼喝叱責,十分乖戾不耐煩。沈友之開朗豁達,沒受太多影響,盡量在學校學習,減少在家的時間;而樂之纖弱敏感,日日小心翼翼,只怕哪里惹毛母親,遭遇雷霆之怒。陸勤感覺到兩個女兒的疏遠,更加生氣,罵她們“忘恩負義”“白眼狼”,常對王家姆媽哭訴。王家姆媽對兒子十萬分寵溺,對女兒卻有無窮不滿,與陸勤你一言我一語餓,聊得十分投機。
可惜好景不長,王載笑畢業進了蘇城評彈團當演員,而沈友之、葉建華高中畢業,雙雙考進蘇大這個名牌大學。陸勤自覺揚眉吐氣,在王家姆媽面前難掩倨傲,兩人短暫的友誼基本走到盡頭。八月某天,沈、葉兩家人共同擺了酒席,宴請街坊鄰居,慶賀拙園又出了兩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席間不少鄰居講起前幾年考到省城的葉建國和考到上海的李衛東,稱贊這三家人教子有方,陸勤、李嬸娘和張老師都聽得笑瞇瞇的。張老師平常是個低調的人,那天大概實在高興,講到葉建軍軍校畢業進了省軍區,已經升了少尉軍銜;葉建國在省級機關實習受到一直好評,估計畢業后會留在那里。李嬸娘不甘示弱,搶著告訴大家,李衛東的設計得了大獎,將來進設計院絕對不愁。陸勤連忙介紹,沈友之取的蘇大社會學系,都講是好學校好專業,畢業生極搶手的!三位驕傲的母親講得興起,王家姆媽當時就坐不住,借口身體不適,提前退席。老蒯在酒席上沒說話,悶頭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看蒯強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見園子里刨木花還沒收拾,拎起木棍兜頭就打,罵罵咧咧怪蒯強“偷懶”,“不爭氣”,一直到葉老師聞聲趕來勸阻,奪走木棍才罷。其實,蒯強三年技校畢業,真的如葉老師預料的,成了個棒小伙,模樣性格都極好;不過沒當上木匠,而是被分配進蘇城玉雕廠,成為一名玉雕工人。
王家姆媽那之后再不找陸勤聊天,有時候井臺邊淘米碰上,也盡量低頭避開。到了第二年高考,樂之和蒯超分別考出文、理科的第一名,王家姆媽索性連井臺也不去了,讓友誼的小船徹底沉沒。蒯超聽老蒯的,報了省城的東南大學,順利進入物理系,成為地道的理工男。樂之則背著父母姐姐,悄悄把志愿填了一排上海高校:第一志愿上海外國語大學,第二志愿復旦,第三志愿上海財大,結果錄取在外國語大學德語系,頭也不回地離開家,一去不返。
也就是那時候,王載言評彈學校畢業,也進了蘇城評彈團,很快成為業務骨干,幾乎天天上臺演出。幾經嘗試,團里認為姐弟兩人搭檔演二檔評彈最為合適:年齡相當,外形相稱,更主要的,姐弟兩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默契,互相襯托呼應。團里商量后,鄭重推出“載笑載言”二檔評彈,在光裕書閣表演下午場,菊蘭書苑演出晚場,很快贏得了業內人士的好評。
但那個年代,是改革開放后海外文化產品大量涌進、中華傳統文化受到極大沖擊的年代。光裕書閣旁邊的蘇城電影院,天天放映進口歐美大片,好萊塢的《第一滴血》《阿甘正傳》場場座無虛席;菊蘭書苑左右各有一個DVD室,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播放盜版的香港電影,五毛錢門票進場,不限時間盡看;還有滿街的迪士科舞廳,卡拉OK;哪怕電視節目,也充斥著《上海灘》《霍元甲》等港片,洋氣的俊男美女,大膽肆意的愛情故事,吸引了乍開洋葷的中國觀眾。對,“洋葷”這個詞是那時出現的。這樣的大環境下,有幾個年輕人會去聽評彈呢?一個字,土!
所以高水平的“載笑載言”評彈,觀者寥寥,而且基本是老年觀眾。評彈團的效益可想而知,勉強發得出工資而已。姐弟兩回到家,要不沒精打采,要不唉聲嘆氣。王載笑不敢多說,王載言不止一次抱怨:“都怪姆媽!選評彈做職業!啥個弦琶琮錚,嘸人聽!”
王家姆媽很不服氣,恨不得也象陸勤那樣罵“忘恩負義”“白眼狼”,但寵兒子寵慣了,話一出口都變成安慰的和風細雨。并不需要編謊話,在王家姆媽心里,評彈明星,比繡娘,比玉雕工人那是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