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個街區,講起來話長。蘇城是著名的文化歷史名城,尤以古典園林聞名于世,宋、元、明、清的名園都有不少??上б蚍N種緣由,相當多的古園林、古建筑、古樹、古景和古物保護不善,蘇城人痛心不已,后來,人大代表在人大會上提出了保護古城的議案,得到中央批復。1986年,蘇城被劃分為五十四個街區,想法是“統一規劃,分片設計,綜合治理,逐步改造”。眼前這十泉里街區是其中十一號,1986年當時即列為重點的歷史文化保護區,主街十泉大路長約一千六百米,即三里路,有居民二百多戶,垂直相接的兩側支巷有二十一條,共計約一千二百多戶,住在一百三十個古宅院中?!罢f是要‘統一規劃,分片設計,綜合治理,逐步改造’,太難了?!鄙蛴阎v得發愁:“這么多居民吶?!?/p>
兩人一路走走說說,不知不覺到了李太史巷。沈友之將路牌指給李鳳蓮看,顧名思義,是這里住過一位姓李的太史,清朝同治年的;實際上清朝沒有太史這一官職,由翰林院負責修史,這位李太史是翰林院修撰,老百姓俗稱為“太史”的。李鳳蓮點點頭,隨沈友之走過狹窄幽靜的長巷,走到頭到了拙園。
沈友之帶路,特意悶聲不響地緩步而行。果然,進大門,過照壁,穿天井,經廂房,到后院,李鳳蓮驚訝得合不攏嘴,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左看右看,伸手撫摸井沿,伸頭張望井底,興奮得象歸家的游子。沈友之得意地笑了,說:“您剛才講的潮州老家的四進宅子,天井里的荷花缸,后院的古井樹木,看看,和這拙園像不像?”
“像!太像了!”李鳳蓮脫口而出。
“而且啊,這園子原來是清朝李太史的老宅子。”沈友之見李鳳蓮喜歡,興奮地建議:“李家后人住在廂房,我們去找他們,好不好?說不定啊,你們姓李的能敘些淵源!”
李鳳蓮正要回答,突然“砰”的一聲,一塊木板飛出,劃道弧線砸到桂花樹上,發出巨響,嚇了兩人一跳。沈友之望過去,是從蒯家的窗戶中飛出的。沒等她反應過來,蒯強捂著頭跑出來,蒯伯拎著木棍在后面追,一邊追一邊喝罵:“你還犟嘴!我讓你犟嘴!你別跑!”
沈友之見狀,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李鳳蓮奇怪地問:“你不勸架?”沈友之搖搖頭,反而拉住李鳳蓮,生怕她上前,小聲說:“天天這樣,你別管?!?/p>
天天這樣?是老子打兒子?李鳳蓮有些好笑,靜靜負手旁觀。沈友之望著眼前追逐的蒯家父子,想起第一天到蘇城,第一次見到這對父子爭執吵鬧時,也象李鳳蓮這般驚詫,上前阻攔勸慰;但后來看得多了,和拙園的所有鄰居一樣,視而不見,習以為常。
然而,做不到無動于衷。
“哎,真不管吶?”李鳳蓮晃了晃沈友之的手:“那小伙子頭上出血了呢!”
真的,蒯強捂著頭的左手縫里,不停地有鮮血流出,一滴滴落在石子地上,被蒯伯踩得模糊。沈友之瞪視著血跡,再看看狼狽逃竄的蒯強,終于忍不住走上前,跳在老蒯面前,伸雙臂攔住,說:“蒯伯,算啦!”
老蒯氣喘吁吁,正在氣頭上,氣沖沖一句“你別管”,伸手就要推開沈友之,卻被李鳳蓮含笑阻止:“這位先生,有話好好說,好不好?”
先生?老蒯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詫異地看向李鳳蓮。沈友之連忙高聲介紹:“這是新加坡的著名作家,來我們蘇城采風的,大家今天注意文明舉止,請給新加坡李作家留下好印象,別影響我們蘇城形象!”
不知道是這幾句話起了作用,還是李鳳蓮鎮住了老蒯,又或者他只是跑累了,老蒯看看李鳳蓮,側身坐倒在石凳上,木棍隨手扔在了地上。李鳳蓮伸手招蒯強過來,讓他坐在井臺邊的銀杏樹下,掰開他的左手,見傷口還在汩汩流血,不由地驚呼:“哎呀!淌血哎!”沈友之飛奔回家,取來碘酒和紗布,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消毒。
蒯強任兩位女人擺布,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李鳳蓮問“疼不疼”,他像是沒聽見,一聲也不吭。沈友之涂碘酒的時候,蒯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沈友之也不知怎么,驀地紅了眼圈,強自忍住,手勢更加輕柔,無比緩慢地涂完碘酒,貼上紗布,不敢再看,松手又后退了幾步。李鳳蓮左右端詳蒯強的額頭,確認不再出血,方才轉頭埋怨老蒯:“教育小孩,不能打啊!父子連心,什么話不能好好講?”
蒯伯哼了一聲,看看這陌生的新加坡人,什么也沒說,站起身回了自家屋子。李鳳蓮轉身問蒯強:“還疼不疼?我看令尊氣還沒消的樣子,你犯了什么錯,要不認個錯吧?哎,是什么事嘛,我幫你說說?”
蒯強還是不說話,站起身走到香樟樹下的木工臺邊,拿起工具箱中的刨子刨木板,身體前傾,眼神專注,隨著他一進一退的節奏,手臂上的肌肉凸起又凹下,嘴巴仍舊抿得緊緊,使得下頜的棱角格外分明。這一刻,他像是與刨子融為一體,又像是變成了刨木頭的機器。沈友之站在桂花樹下,呆呆望著,眼前十米的距離,像是十萬里那么遙遠。剛才為什么紅了眼圈,差點兒掉眼淚?為什么此時此刻,心里象針扎得疼?
和風吹拂,幾片柳葉旋轉著,簌簌落在沈友之的頭上。少女的心,一片迷惘。
李鳳蓮走上前,象是理解了蒯家父子的事沒法管,含笑詢問沈友之下一步行止。沈友之定定神,想起剛才的提議,伸頸張望廂房,見門虛掩著,便領李鳳蓮去李家。將到廂房,李鳳蓮突然拉住沈友之,示意她停步觀看。沈友之不明白,望過去只見春色滿園,廂房屋檐上兩只小鳥歪著腦袋蹦蹦跳跳,雕花木窗開著,薄綠紗窗后隱約露出李雪潔的身影,一個人坐在繡花繃架前。沈友之摸不著頭腦,說:“對,那就是李雪潔?!?/p>
李鳳蓮笑笑,在電子手帳上點了幾點,舉起給沈友之看。那時候,電子手帳是個稀罕物事,沈友之好奇地湊上前,電子頁面上是一首唐詩:獨坐紗窗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欲知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沈友之一時怔住,揉揉眼睛伸頭望紗窗后面,李雪潔恰好停了針線像是在發呆,屋檐上的小鳥湊趣地鳴叫了幾聲。沈友之不由笑了,對李鳳蓮作家的敏銳表示敬佩,領她進了廂房。
一進門,只見滿屋堆著大大小小的紙盒紙箱,李閑和李嬸娘正忙著包裝繡品,看見沈友之和李鳳蓮,笑著口中招呼,手下卻不停,熟練地擦拭、包裹、進紙盒、點數、裝箱、記賬。李鳳蓮興致勃勃地拿起繡品觀看,多數是小幅擺件掛件,好口彩的百鳥朝鳳、錦繡前程、富貴牡丹、連年有余、鴻運當頭等,裝裱在雞翅木、花梨木或紅木框架中,方便客人買到家后直接陳設;也有絲巾、披肩、領帶、手拎包,在這些絲綢制品上點綴繡朵花兒、一只熊貓、或是幾個字母,景上添花地增加蘇繡元素,一看就是面向游客的紀念品。
李鳳蓮不時詢問,夫婦兩忙得抬不起頭,還是客氣地一一回答,尤其李閑講話很有覺悟,大約與他的人生經歷不無關系。“生意興隆,勿愁賣。銷售主要面向幾個穩定客戶,四大園林的禮品商店,城中心的人民商場、蘇城商場那些。結算回款正常兩個月,收入蠻高。對現狀,當然是滿意的!感謝改革開放政策,經濟搞活,繡娘是手藝人,勤勞致富咯!”
沈友之見三人談得投機,掛念李雪潔,悄悄轉身進了里屋。剛才隔著紗窗沒看錯,李雪潔是坐在繃架前出神,手中捏著根針卻不落下。沈友之故意咳嗽一聲,放重腳步,踢踢蹋蹋地走近。李雪潔聽到,連忙低頭刺繡,一針一針上下翻飛。
“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沈友之走上前笑問。李雪潔見是沈友之,松了口氣,搖頭說沒事,示意沈友之坐,手中繡花針繼續刺挑不停。很快,火紅梅花上跳出兩只喜鵲,圓頭長尾,相偎相依,是傳統的花樣“喜上眉梢”。
沈友之仔細端詳,李雪潔雖然在繡“喜上眉梢”,但是愁眉不展,面頰上似乎有淚痕,再仔細看,眼圈紅紅的,確實是剛哭過。沈友之想起剛才李鳳蓮的詩,不禁好笑,難不成李雪潔真的在傷春悲秋?沈友之重重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吟誦,“獨坐紗窗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欲知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吟完了,看著李雪潔,哈哈大笑。
李雪潔愣了愣,不知道是沒聽懂了詩句,還是心不在焉,嘆口氣,說:“我不想只繡這些吉祥物件,但是姆媽講這些好銷,賺錢容易,湖鎮上八千多位繡娘,不都是在繡這個?繡得不比我們差,賣不到我們的價格呢!”
原來是為了繡品,那可是李雪潔的終身大事。沈友之收起嬉皮笑臉,靜靜聆聽?!澳阌浀梦覀內タ催^的蘇繡博物館?”李雪潔像是詢問,像是回憶,說:“那里面陳列的古代繡品,有的一百多年,有的好幾百年,繡的山水人物,都是一幅幅古畫呀!”李雪潔說著,站起身,小心地張望門外,聽見父母親還在忙碌裝貨,且與客人不停地問答,迅速轉身從床尾的樟木箱底取出了一幅繡品,展開來給沈友之看。
這是蘇繡中最難的雙面繡,圖案是熟悉的古典園林,照壁、天井、廂房、月洞門、后院、八角亭、水井、桂花樹、香樟、枇杷樹,蓋著斑駁的薄雪,在冬日暖曦中美如仙境,一群孩子奔跑追逐打雪仗,雪球飛在半空,簌簌落下雪花,在孩子們紅撲撲的面頰上融化成水滴。右上角用黑絨線繡了四個小字,瘦金體,精細雅致。
“《拙園冬雪》!這是繡的國畫?”沈友之驚呼,連忙捂上嘴巴,小聲問:“你繡的?”
“是啊!”李雪潔得意地點頭,說:“這是冬景,我想著再春、夏、秋各有一幅,四時之景不同,做四面屏風,一定好看!”
沈友之拍手叫好:“沒錯!秋天可名之為秋葉、秋色,不,秋實吧!春天么,春曉太普通,春意,春風,春華,對,春雨!怎么樣?”
“好啊,都挺美的?!崩钛嵟d奮地贊同,旋即又神色黯淡,說:“但是姆媽不同意我繡這些,說是耽誤正事,手上訂單交貨來不及呢。我只能夜里偷偷繡,還要藏好不讓她發現,這一幅整整繡了三個多月?!?/p>
“嘖嘖,這么好的畫,令堂大人有眼。。。那個,眼光不大準?!鄙蛴阎采袒亍盁o珠”兩個字,突然覺得奇怪,問:“那你今天哭什么?”
“沒有啊,你才哭呢,我剛才被灰塵迷了眼?!崩钛嵅蛔匀坏鼗卮?,避開沈友之的目光,坐回繃架前,又開始一針一針地繡。
沈友之心中狐疑,看看手中的《拙園冬雪》,又看看李雪潔。這幅畫還沒被李嬸娘發現,剛才碰到李嬸娘夫婦,也絲毫沒有剛與女兒爭執過的痕跡,李雪潔卻一直講她和父母在刺繡上的分歧,竭力想讓沈友之認為她難過是因為這分歧,為什么?沈友之相信,分歧是有的,但并不是李雪潔今天哭泣的原因,她干嘛遮掩隱瞞?
沈友之想起李雪潔初中退學的那一天,她懇求說“友之,倷覅嫌我是個繡娘,倷同以前一樣,常來找我玩,好啘?”此時李雪潔的表情,和當時極像,是那種心痛認命的黯然神色。發生了什么?除了高中學習緊張來得少,大學時、工作后,沈友之只要身在拙園,總要到廂房報到,和李雪潔講幾句話,才覺安適。妹妹樂之曾開玩笑說,三人定投錯了胎,沈友之和李雪潔這么要好,該她兩個是雙胞胎姊妹才對。沈友之不愿妹妹不開心,在家時掩飾對李雪潔的親密,但堅持常到廂房探望,一聊就是半天;李雪潔也當沈友之是閨中蜜友,無話不談,盡管一個是街道干部,一個還是繡娘。象今天這樣,明明哭泣卻不肯告訴沈友之,是第一次。
“對了,我今天是給一位新加坡作家做向導呢!”沈友之若無其事地閑聊,走到李雪潔的身后,雙腿彎曲,馬步站到李雪潔差不多的高度,以她的視角望向窗外。
正好看到后院,確切地說是井臺,和兩棵老桂花樹。此刻空蕩蕩地沒人在,但是剛才,蒯伯追打蒯強,蒯強流血,沈友之給蒯強消毒包扎,都是在那里,李雪潔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她為什么哭?難道,沈友之驚得猛然站直身體,比剛才發現她自己眼圈紅還要驚慌。
難道,李雪潔喜歡蒯強?
怎么可能呢?雖然小學和初中是同窗,但李雪潔和蒯強兩個都是悶聲不響的性格,一共也沒講過十句話吧?所有游戲活動中,兩人也都是跟在大部隊后面濫竽充數,恐怕沒有過任何接觸吧?沈友之拼命回想少年時的點點滴滴,對這兩個悶不做聲、毫不起眼的同學之間的交集,毫無印象。但是《拙園冬雪》中,高大的男孩扔出雪球,笑得爽朗暢意,旁邊溫婉的女孩并肩仰望著雪球,淺笑盈盈。那是哪一年的冬雪?那場景是真,是幻?沈友之實在想不起來。
“您是新加坡的作家?友之在里面?”屋外忽然傳來爽朗的話語聲,是李衛東!沈友之驚得回過神,急忙想將手中繡品藏起來,越忙越亂,樟木箱剛打開蓋子,李衛東和李嬸娘已經進了屋,分別喚了一聲“友之!”“雪潔你這幅還沒繡好?”沈友之嚇了一跳,手中的繡品不聽話地“吧嗒”掉在地上。
沈友之連忙彎腰撿拾,李嬸娘已經撿了起來,展開來看。沈友之一顆心怦怦亂跳,萬分抱歉地看向李雪潔。李雪潔臉色蒼白,兩只手握在身前,緊張得扭成麻花,同樣白得沒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