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禪祭祀大典,李淳風這種頂級大師自然是要隨行的。以他的年紀,干完這回,就要歸隱,以后再沒機會見面。有些事,此時不問清楚,今生再無法明晰了。
圣駕隊伍中的后勤瑣事剛安排妥當,李下玉便迫不及待的請示二圣,借口想請教玄理,與李淳風見面。二圣知道義陽公主篤信道教,不會有疑,爽快答應。
“明日讓仙師去你車駕一趟。用過午膳了嗎?沒有就一起吧。那些衣食瑣事交給宮官就好,沒必要親力親為。你還要陪天后祭地,流程儀式都要熟習,別沒等封禪呢,先把自己累垮了。”圣人真是上了年紀,這么能嘮叨,我現在只想見李淳風,剩下的什么也顧不上。“諸事煩多,兒不能侍奉二圣用膳了。仙師德高望重,兒當親往拜訪。”迅速行禮撤出御帳。
“這么急嗎?”望著女兒一路小跑遠去的背影。天皇略感愁悶,“順順對黃老之學是越來越癡迷了,聽聞她整夜不睡,把自己關神堂里打坐誦經,不會真想出家吧?朕總覺不妥。高家、韋家、劉家都不錯,還是快些定下吧。”
“妾看她也沒嫁人的心思。這孩子表面乖順,其實執拗的很,也不好逼迫太甚。”
“家世清貴,族中無實職,就是照她的意愿選的,有什么不樂意?以前是內廷無人執掌,婚事才拖到現在。現在有有庫狄氏協理,是該準備起來了。總不能幾個孩子都出家吧。”
順順腦中有太多疑惑,一時不知從何開口。將玉環遞還給李淳風,它已碎成三段,“請問仙師,何為‘輪回’?”李淳風捋著胡子,將三片碎片放置三處,“古往今來,周而復始,是為輪回。”邊說邊呈圓環軌跡移動著三片碎片,“未來即過去,過去即當下。”順順似乎有些明白了,或許輪回就是是一個跨度很大的螺旋式上升的過程,重復但不完全相同。
“那我與仙師是何關系?”李淳風爽朗大笑,柔和的說道,“我有一個朋友。那時我云游歸來,覲見太宗皇帝,適逢太子,也即當今圣上,新誕一女,又是太子長女,太宗皇帝便令我去給小郡主算一卦。本意是討個彩頭,可我卻算得此女有命無運,注定孤苦無依,壽不永年,便起了惻隱之心。我說此女與臣有緣,不如舍給臣做個弟子。可惜,圣人并未同意。”
“為何?”皇室子女出于祈福擋災的目的記為佛門、道門弟子并不稀奇。就如顯兒,一出生就記為玄奘大師的弟子,因此宮人們都稱他為‘佛光王’。
“因為想救此女,單是記我名下遠遠不夠。還須玉牒除名,遠離皇宮禁苑,與父母宗親死生不見。簡而言之,就是讓圣人當從未生過這個女兒。皇室子女,豈能兒戲,圣人自然是不同意的。”
“后來呢?”
“我再次見她,已是二十七年之后。那時我在崇真觀后山隱居修行,一日我照常吐納打坐,她正巧上山,她喜靜,侍女們只能遠遠的跟著。她看到我,先是好奇打量一番,沒有出聲打擾,而是盤膝坐在我身邊,默念經文。我甚至不需要睜眼,單憑氣息就知道她是當年那位小郡主。此后,她日日都來,只因在那時才能覺得心中平靜,我也會教她一些入定方法,讓她在府中也能有一處清靜之地。她幾次想拜我為師,可她執念太深,羈絆太重,我救不了她。修道,修的是豁達,不是逃避。”
他說的不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別人眼中,我熟讀經典,頗通易數,但只有自己知道,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讓她只能在三清前躲避;紛擾的雜務與斗爭,讓她只能在三清前靜心;甚至只有在三清前,撫摸著經卷時,才能感覺到嬢嬢的氣息,感受到一絲絲母愛的溫暖。明明只有兩年的母女情分,卻靠著兩年的回憶,撐過了八年渴望母愛的日日夜夜。我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修道之人’,那一方小小的神龕,只是我唯一的庇護所。
“后來,我要離開崇真觀,便將這枚玉環托付給她。玉環里有什么,公主想必知道了。”順順點點頭,等待著下文,“我說過,公主有命無運。華貴命格又有陰厄之氣中和,他們待在公主身邊,既不會傷及魂魄,又能消解執念。當然,有幾個小鬼陪在公主身邊,于公主而言也是慰籍。公主可知,鬼魂的愿力是很珍貴的東西。您救了他們,他們對您感恩戴德,誠心發愿,終令天地見憐,給了公主一次重頭再來,解開心結的機會。”
順順呆愣半晌,至此一切已經明晰。“不是的。不是我救了他們。”此時,她已是熱淚盈眶,過去的夢境在腦海中翻涌,“是他們救了我。我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的好痛苦。是他們的出現,讓我覺的我還活著,我的生命還有意義。是他們讓我知道最無權無勢的公主,也可以救人于水火。是如蘭、老伯、二郎,是他們背后的萬千百姓給了我新生。有人說,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沒有‘為往圣繼絕學’的才華,也沒有‘為萬世開太平’的智謀。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一句,哪怕我就能做到這一句,也不枉我重活一世!”
李淳風站在那,遺世獨立,仙風道骨,“臣與公主相識一場,有幾句話想贈給公主。公主本就運道坎坷,受命遭陽九之厄。便是重來一世,也只能稍彌缺憾,命數難改。公主如今掌內廷權柄,創悲田坊新制,如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尊榮已極。可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公主要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