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于莫話安的夢境總是極為真實,那些我們相處的細節亦或是腦海中的漫想似乎就發生在前一秒鐘,發生在身邊緊貼著皮膚。
張黎在昏暗的上午將我叫醒,寒潮雖已過境,但仍留余威,使天空保持一種病態的灰白色。
日光瘦弱,被紗簾隔卻在外,房間里溫暖昏暗。
“好些沒有?”張黎用丑陋鱷魚端來溫水,我甚至能聞到杯沿殘留的藥味,想來她連沖刷一下這個步驟都沒有進行。
“好些了,昨天就好些了。”我接過杯子放在一邊,總算能撐起身體靠在床頭。雖然頭腦仍有些混沌,但除了口干舌燥太陽穴隱隱作鼓外,身體上的不適似乎都已消失干凈。
“昨晚又做了什么夢?”張黎坐在床沿,扭身對著我,好奇地問道。
“我說夢話了?”我感覺詫異,轉念一想這么問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趕緊接著改口,“昨晚你過來...照顧我了?”
“沒。”張黎搖頭,“我猜的,畢竟你以前就經常胡亂做夢。”
“這次沒有。”我心虛搖頭,張黎臉上帶著明顯不相信的神情,隨后挑了下眉毛,沒繼續深挖。
隨后她突然伸出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摸了摸,輕聲說道:“摸上去似乎完全是正常的體溫了,今晚的晚宴,你可以陪我去對吧?”
“應該可以。”我咽了下口水,喉嚨也不再刺痛。
“那你打算穿什么衣服呢?”張黎收回手,歪著頭打量我,“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健壯了些,你帶正裝了沒?”
“我出門旅行為什么要帶正裝?”我搖頭,同時皺眉問道,“你說的晚宴究竟是什么樣的,還需要穿正裝?”
“大概——就是電視劇里面的私人晚宴那樣。”張黎很放心我的想象力,用最簡單的語言概括了一下。
“不去了。”我反悔。
“不行!”
“我以為只是簡單吃個飯,你說的那種晚宴過于隆重了,我應付不來。”
“少來,你好歹也是開過簽售會的作家,這種場面都應付不來嗎?”
“我那簽售會算上工作人員一共來了不到十個人,最后剩的百十本書還是我和莫話安抱回家的......”我聲音越說越小,我自小說謊就容易底氣不足。實際上那場簽售會雖然不至于人山人海,但總歸是將所有的書簽售一空的,論起來規模,估計是比張黎晚上要帶我去的宴會人多些。
我只是實在不想去那種場合罷了。
不過,我說謊的狀態顯然是瞞不過張黎,她直接賜我一個白眼:“你但凡能把這些話都清楚說完,說不定我還信了。”
“沒帶正裝,不去。”我耍無賴。
“好。”張黎點頭,語氣淡然,從床邊慢慢站起來,好似絲毫沒有因為我現在的無賴行徑而氣憤。但我知道,現在這個狀態下的張黎才是最恐怖的,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涕泗橫流,沒有任何怨氣,有的只有失望而帶來的冷漠。
以前的我最怕張黎露出這樣的神情,那時總感覺只要一看到張黎如此,自己在她心中就背上了一道永遠也洗不清的罪孽。
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我見到她這樣,還是會心慌。
傍晚,我如約坐上了張黎的副駕,穿著她父親九十年代定制后一次也沒有穿過的煙灰色西裝。
上午還陰郁的天氣,下午竟漸漸轉晴,到了落日時綻出無數紅霞,懶懶掛在天邊。
我倚著車窗,看著外面的美景,轉過頭對正在專心開車的張黎說道:“你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張黎穿著亮黑色的開叉長裙,兩條暗紅色的錦線自鎖骨處修成玲瓏的曲線而下,直至裙擺最下方。
“我?”張黎目視前方,一邊從車流中精準地穿行,一邊反問我,“哪里不一樣了?”
“換做以前,你絕不會故意裝成那個樣子逼我就范......”我感覺不妥,于是輕聲咳嗽一下,改口說道,“總之要是以前,現在的我們估計還在彼此憋著氣對峙。”
“人都是會變的,我也沒想到你這次真的愿意陪我去那種晚宴。”張黎拐入一處僻靜的小巷,靠著一處角落停下,車內緩緩播放著ConanGray的《Memories》,配合著外面被樓宇分割的霞光,莫名有一股曖昧的氣氛。
那是一處富有生活氣息的巷弄,老人孩子來往不息,攤販兜售著小吃和果蔬,夕陽落在融化的雪水上,映出遠處城市的倒影。
張黎伸手將座椅放躺,長長出了一口氣,對我說道:“這里是我以前經常來的小巷子,里面藏著許多在那些裝潢精致華美的餐廳吃不到的煙火味道,在離開你回上海之后,每次情緒不好,我就會開車過來,買上一些小吃,一個人在車里邊聽歌邊吃。”
“這里對我來說,就像是一處...一處——嘖。”張黎皺著眉頭,最終也沒能想出合適的修辭。
“一處屬于你的被窩。”我補充,“我兒時怕黑,睡覺的時候總是喜歡將整個身子全都縮進被子里面,就算是日后不再怕黑,我在睡不著的時候,也會像小時候一樣包裹住自己,這里對你來說,就像是一個把你包裹起來,讓你有安全感的被窩一樣。”
“嗯。”張黎點了點頭,隨后沉默著,片刻之后側躺向著車門。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見張黎不說話,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我主動開口問道。
“想帶你來。”張黎輕輕哼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你覺得我現在快樂嗎?”
“能看得出來,不太快樂。”
“那,快樂重要嗎?”張黎嘆了口氣,轉了過來,面朝車頂,看著天窗,“我以前總覺得我能擁有就是快樂,我一直在努力擁有各種東西,自己的車子、自己的房子,但到頭來,還是會感覺有些累。”
“你有些凡爾賽了哦,我到現在可都沒能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出了口氣,也把座椅放躺,我看著張黎看著的天窗,里面是縱橫的電線,將紫紅色的天空裁成不同的幾何色塊,像極了蒙德里安的畫作。
“房子是釘,把人永遠釘在土地上。”張黎輕聲說著,“這可是你之前說的。”
“我不記得了,和你分開之后,我就變了,這種想法還是過于幼稚了。”我緊接著說道,“人嘛,不就該買房結婚,生子養子。”說這話時,我腦海不免得有些恍惚,想起沒回小城時,和莫話安在那座炎熱又悶熱的城市里租的那間房子內趁著夕陽,壓在陽臺的欄桿上呼吸新鮮空氣。
對于我們兩個宅人來說,那是少數空氣不會將鼻腔的毛發都燙到卷曲且還有陽光的時刻。
只是那時候空氣里通常會帶著些許尾氣的味道。
“她也這么想?”張黎不出意外還是把話題扯向了莫話安。
“你為什么老是要提到她?”我回過神,說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因為我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能讓你哪怕連正式的承認都沒有就對她死心塌地。”張黎撇嘴翻白眼,經典的張黎式表情,也是能讓她那張自帶清冷感的臉最能稍顯古靈精怪的表情了。
“說不上來。”我攤手。
“那也要說。”張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含糊其辭。
“可那是種感覺,難以形容。”我嘆氣
“那你就用什么東西作比喻——就用香水吧。”張黎眼神停留在車載香水上面,“我想先聽林佳白,她是什么?”
“怎么又提到她了?”我苦笑,“原來你才是最八卦的那個。”
“我一直都是最八卦的那個!”張黎催促,“快說!”
“她的話,應該是YSL的那款黑色奧飄茗吧。”
“黑鴉片?”
“對,但那款香水有四種香調,黑咖啡香調是咖啡、橙花和香草,綠咖啡是綠橘、橙花和咖啡,白咖啡是橙花、白麝香和咖啡,最后的冰咖啡也是我覺得最像她的那款,是佛手柑、橙花和咖啡,甜蜜熱烈,追求刺激和新鮮,永遠向往沉醉浪漫的愛戀。”我說完之后,接著補充道,“之前的她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的,現在的話,我不清楚。”
“那我呢?”張黎聽完了點了點頭。
“非要說的話,就像是《YouOrSomeoneLikeYou》小說同名的香水一樣,明艷的玫瑰香味后面是清冷的薄荷,最后是隨處可見的野草味道。”我思索片刻,然后說道,“在我心里,你就像小說里面的Anne一樣,總是冷靜又理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怎么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內心堅定,不以任何事物為轉移。”
“嗷——聽起來你對我的評價還不錯,那接下來呢?”張黎問道,“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問什么,莫話安呢,她是什么?”
“她——”我深深吸了口氣,等到呼吸放緩才慢慢說道,“她是現在所有香水里面都找不到的一種香調,她的味道不是植物或礦物能組合形容出來的。”
“非要說的話,她像冬季大雪甫過的孤嶺,寂寥地站在那里,身邊一條緩緩涌動的灰白色的江流,空氣中有沉雪的味道,大江東去的味道,山與石的味道。”
“她立在那里,我就不自覺地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