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蟬鳴總在課桌上投下黏膩的陰影，我們習慣用「喜歡」或「討厭」給世界貼標簽，卻不知真正的愛恨都藏在時光褶皺里，像書頁間壓久的花瓣，初時不覺，再翻時已沁入紙紋。

比如蕭南對英語的感情，從咬牙切齒到甘之如飴，不過是泛黃單詞本里突然漫開的甜，像春雪初融時，第一滴落在舌尖的露水，帶著凜冽后的清潤。

教室最后一排的課桌蒙著薄灰，蕭南支著下巴數窗外的銀杏葉，陽光穿過后門小窗，在侯主任的禿頂烙下晃動的光斑。這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教導主任，此刻正踮著腳把臉貼在玻璃上，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刀鋒，西裝褲下露出的腳踝瘦得像鉛筆，活像只警覺的土撥鼠，試圖用目光擒獲所有開小差的獵物。

“簫南！”徐小軍的鋼筆尖戳進簫南的胳膊，疼得簫南脊椎發麻，差點掀翻課桌。后門黑影閃過的瞬間，簫南聽見侯主任的皮鞋跟敲地的噠噠聲，像極了老座鐘的秒針，每一步都敲在心臟上，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威懾。

“英語自習課睡覺？”侯主任捏著蕭南的成績單冷笑，紙張嘩啦作響，紅筆圈住的「47分」格外刺眼，“總分夠沖清北，英語卻連二本線都懸——簫工當年考18分當工程師，你這是要青出于藍？”

蕭南嬉皮笑臉地鞠躬，后頸的碎發被電扇吹得發癢，校服第二顆紐扣早不知去向，露出少年清瘦的鎖骨。

“小姑夫，您看這陽光多好，適合光合作用......”“叫主任！”他的嗓音驚飛窗外麻雀，保溫杯里的枸杞晃了晃，“你爸昨天還問我，要不要送你去軍事化管理夏令營喂蚊子！省得你每天在籃球場浪費天賦！”

籃球場的掃帚揚起金色塵埃，夕陽把夏重風拋來的礦泉水瓶鍍成銀弧。他的運動褲膝蓋處磨得發白，球鞋沾著草屑：“簫大俠這鞠躬姿勢，該申遺?！彼７率捘暇攀葟澭哪樱亲由系馁樔庠赥恤下晃了晃，陸子昂笑出鵝叫，易拉罐在腳邊滾成模糊的銀圈，撞上公告欄下的落葉堆。

蕭南擰開瓶蓋猛灌，冰水沖刷著喉壁的困意，目光卻落在遠處褪色的籃球賽海報上。上周決賽投進絕殺球時，看臺上的聲浪幾乎掀翻穹頂，掌心的繭子此刻突然發燙。

“下周贏了請吃火鍋。”蕭南摩挲著結痂的掌心，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練三分球時撞在籃架上留的。

“先把英語考及格?！标懽影禾唛_空瓶，他的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青黑，“剛路過辦公室，聽見侯主任給你爸打電話，說你閱讀理解畫滿表情包——愛因斯坦看了都得給你頒獎?！?/p>

暮色漫過球場時，三人蹲在臺階上啃冰棍。夏重風忽然捅蕭南肩膀，冰棍汁滴在他球鞋上：“老簫，你覺不覺得侯主任像《哈利波特》里的家養小精靈？總神出鬼沒......”

話沒說完，身后傳來熟悉的咳嗽聲，侯主任的保溫杯出現在視線里，月光把三個拖地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三把瑟瑟發抖的掃帚，在水泥地上投下蜷曲的輪廓。

蕭南望著遠處教學樓的剪影，想起父親書房里永遠攤開的《通信工程概論》，想起他總說數學物理才是真本事時，指間夾著的煙在暮色中明明滅滅。

英語課本里的單詞像群聒噪的麻雀，此刻卻突然安靜下來，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個清晨——母親曾用英語給蕭南念睡前故事，她的聲音像浸在牛奶里的面包，柔軟而香甜。

“走了，該去給實驗室搬桌子了?！毕闹仫L拍拍屁股起身，冰棍棍扔進垃圾桶時發出清脆的響。蕭南起身時膝蓋發出輕微的彈響，望著滿天星斗，忽然想起笛音說過的話：每片葉子墜落前，都以為自己能飛過滄海。

此刻的蕭南，大概也像片固執的葉子，明知前路坎坷，卻仍想試試，能飛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