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雪踏出機艙那一刻,風(fēng)灌入胸腔。
不是熱浪,也不是沙塵。是潮濕的、溫柔的空氣。四月的巴黎剛剛?cè)氪?,戴高樂機場外一叢灌木正在開花,風(fēng)帶著淡淡的丁香香,拂過她身上那件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戰(zhàn)地夾克,像是突然把人從一片烈日焦灼的土地上,生生拉回到文明世界的某一角。
她站在登機口出口幾秒,像個落地卻尚未歸屬的影子。
右手下意識地拽緊背包帶,肩膀微抖。飛機落地那一刻她沒睡,也沒動。腦海里反復(fù)播放著一個畫面:男孩嘴唇發(fā)紫,眼白泛黃,她按著他肋骨抽出的積液,快而穩(wěn),一滴血順著手背滑進衣袖。那是她在也門的最后一場搶救。病人活了——但那眼神留在她眼里,像一滴碘酒,慢慢滲入神經(jīng)末梢。
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容易“回國”,哪怕航班確實寫著“BEIJING”。
臨時改簽的機票讓她在巴黎多停留十五個小時。
她沒走遠,只找了個角落坐下,靠著玻璃幕墻,手搭在行李箱上。此刻她還沒把身份切換過來——從無國界醫(yī)生林初雪,到醫(yī)學(xué)代表團林博士。
手機在褲兜里震了一下。她低頭掏出來,是封郵件:
“BJ國際醫(yī)學(xué)峰會確認(rèn)嘉賓席名單,附演講排期。”
轉(zhuǎn)發(fā)人:陳業(yè)鳴
附注只有短短兩個字:“別遲到?!?/p>
她眼神停在郵件署名的第三行——
【特別致謝:秦氏醫(yī)療基金】
指尖一頓。再細(xì)看一眼,她確認(rèn)那兩個字沒有看錯。
“秦?!彼宦暎曇舻偷綆缀趼牪灰?。
她抬手緩慢合上手機,仿佛那屏幕本身有什么灼熱。她想關(guān)掉這份突如其來的聯(lián)系,哪怕只是個贊助名單,也像一根針,把某些埋得很深的部分又挑了出來。
她沒想到這么快,現(xiàn)實就要把她丟回那個叫“秦銘遠”的坐標(biāo)點上。
林初雪起身,走去機場藥房買了瓶水。她選了最靠近窗邊的位置坐下,玻璃對面是起降跑道,遠遠能看見飛機起落、白云流動。她靠著窗沿,眼神發(fā)直,水放在一旁,沒開瓶。
她腦海里卻漸漸泛起那晚的畫面。
法國南部、阿維尼翁附近的小鎮(zhèn),春夜里溫濕的風(fēng),旅館二樓的小酒館,木質(zhì)地板踩上去吱呀作響,陳舊卻溫暖。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兩杯白葡萄酒,沒點吃的。秦銘遠穿著深藍色襯衫,袖口挽起,手里握著杯柄,側(cè)臉被路燈切出清晰的線條。他談起歐洲那場并購的混亂局勢,嘴角還帶著疲憊后的調(diào)侃。
她只是靜靜聽著,不時輕輕點頭。她不擅長安慰人,也不愛打斷。那天的她,只是個旅人,一個從非洲疫區(qū)轉(zhuǎn)機的醫(yī)生,跟他一樣,疲憊到極限。
喝到第三杯酒時,他問她:“初雪,你有沒有想過回來?”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回來之后,還能做什么?”
他沒繼續(xù)問。
那晚,他們都很克制,也都很清醒。
清醒到在天亮前的一個小時,她起身收拾包,穿上外套,臨走前站在門口對他說:
“這不是開始,我們都知道?!?/p>
“林初雪?”
她從回憶里猛地被拽回來。
耳邊的聲音低沉、清晰,像是穿越了玻璃幕墻與幾千公里的戰(zhàn)地塵土。
她一動未動,眼神先凝固了兩秒。然后緩緩轉(zhuǎn)頭。
秦銘遠站在她五米外的地方,穿著一身深灰西裝,左手搭著外套,身后助理拖著兩人登機箱。機場白色燈光打在他眉骨與鼻梁之間,勾出凌厲的光線。他的臉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更加內(nèi)斂,更加寡言。他看起來剛下飛機,精神疲憊,但衣冠整潔,眼神沉穩(wěn)。
林初雪一瞬間覺得自己呼吸錯亂了一秒。
“你怎么在這兒?”她的聲音輕,卻有種迅速掩飾情緒的冷靜。
“轉(zhuǎn)機,BJ會議。”他說。
她點點頭,“我也是?!?/p>
兩人對視了幾秒,像是在等對方說出什么合適的臺詞。但最終還是秦銘遠先開口。
“一個人?”
“嗯。”
他抬手看了眼表,又抬眼望她:“還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
她猶豫了。不是因為猶豫是否想見他,而是猶豫自己是否準(zhǔn)備好面對這個再度交集的現(xiàn)實。
他沒有催,只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里沒有追問,也沒有疏離,像是某種默契的邀請。
她點了頭。
他們選了二樓角落的咖啡廳。
秦銘遠習(xí)慣點不加糖的美式。她也是。
咖啡上桌時,兩人都沒第一時間拿杯子。
她靠著椅背,低頭看著木桌邊角剝落的油漆。窗外的飛機尾翼劃過一道云痕,她突然聽見自己心跳聲。
“你還在海外?”秦銘遠先開口。
“剛從也門回來?!彼Z氣平靜,卻帶著微不可察的疲憊,“疫區(qū),霍亂,內(nèi)戰(zhàn)?!?/p>
他皺了皺眉頭,“一個人?”
“團隊有五個醫(yī)生。后來死了兩個?!?/p>
她說得冷靜,但手指下意識握緊了咖啡杯。
他頓了頓,低聲說:“你不該再去了?!?/p>
她眼神終于抬起,望著他。
“這話我聽過很多次了?!彼⑿?,卻帶著防備,“你也這么覺得?”
秦銘遠注視著她,眼里沒有太多情緒的波動,只是一種清晰而復(fù)雜的凝視。
“我不覺得你該在哪,”他說,“但我希望你平安?!?/p>
這句話像是落進了她胸腔最薄弱的地方,她沒接話,只是低頭喝了口咖啡。
咖啡是苦的,但不灼喉。她記起那年他們在上海黃浦江邊的咖啡館,他也這么說過一次,那時她在準(zhǔn)備非洲疫區(qū)的疫苗接種志愿項目。
“你總會走?!彼?dāng)時說,“我知道我留不住你?!?/p>
“這次回來,還打算再走嗎?”他問。
她沒回答,而是看著窗外飛機滑過跑道,緩緩開口:
“我還沒決定。但……也許,是時候停一停了?!?/p>
他點了點頭,沒有追問。
這種克制的交流,讓她忽然覺得不那么疲憊。他們之間,從不需要多解釋。
登機廣播響起時,他們一起站起。
“BJ見。”他伸出手,指尖微涼。
“見。”她握了回去。
林初雪走進登機通道前,回頭望了一眼。他還站在那里,目送著她。她知道這不是久別重逢的浪漫,也不是余情未了的宿命。只是命運的經(jīng)線,短暫地交錯了一下。
飛機升空。
她靠在窗邊閉上眼,手指緩緩撫過那條織布手鏈——也門孩子送給她的。耳邊卻隱約浮現(xiàn)出秦銘遠剛才說的那句:
“我希望你平安?!?/p>
——這次,她會努力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