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十點，陽光已經躍上天頂，醫院卻仿佛被一種密不透風的氣壓壓著，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味道與焦慮未解的余韻。

林初雪站在病床旁，正調整患者監護儀界面，精準地設置液體輸入速率和血壓報警閾值。老爺子情況不算穩定，搏動性變異率仍高，肺音仍不完全清晰，預估容量狀態處在危險邊緣。

“林醫生，這是您要的肺部超聲探頭。”實習醫生許沐言小跑著進來，喘了口氣遞給她儀器，臉色仍帶些局促。

林初雪接過儀器，看了他一眼，語氣卻溫和：“探頭熱了沒？”

“已經在恒溫毯上預熱七分鐘。”他說。

“好。”她點頭，帶他一同走到床邊，“跟我一起操作，這次你來掃，我指導。”

許沐言有些緊張，但還是戴上手套，輕輕握住探頭，小心地在患者右前胸腔掃動。他的手略微發抖，林初雪一手握住探頭外緣，帶著他調整角度。

“這不是體檢，這關系到術前容量評估。我們要看的，是肺間質水含量的影像變化。你看——這一區域出現了B線，分布密集，提示肺間質滲出，這說明……”

“……靜脈回流負擔過重，可能已有輕度肺水腫。”

“對。”她點頭，眼角浮出短促一絲贊許。

護士長站在旁邊，低聲說：“林醫生，剛才血氣分析回來了，我放在你辦公桌上了。”

林初雪點頭，掃完最后一側肺葉才取下探頭遞給許沐言，“清洗完記得放回套筒，導出圖像備份一份。”

“是！”

走進辦公室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來電顯示是**陳業鳴**。她猶豫了下，還是接起。

“初雪，進展如何？”

“容量管理第一階段完成，今天預計觀察術前ScvO?趨勢，晚上十點再做一次血氣監測。”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傳來他帶著疲倦的嗓音：“秦家那邊……已經有人暗示要換掉主刀，我壓住了，但你得快。”

“我知道了。”

“你不是在戰區了，沒人非得逼你這么拼。”

林初雪微微一笑，卻沒說話。

“我明天親自過來參與術前聯評。”

“謝謝您。”她輕聲說完掛了電話，深吸一口氣，將桌上的血氣報告快速翻閱。乳酸水平略有下降，靜脈血氧分壓上升——微調有效，但遠未達標。

她盯著數字看了幾秒，像是在計算體內一個隱形的臨界點。

會議室里氣氛緊張如臨大敵。

陳業鳴遠程視頻出現在屏幕上，傅醫生團隊列席，高醫生主導討論。白板上列出三套預案，每一套都圍繞術中可能崩盤的容量狀態做出應變機制。

林初雪主動提出將術前最后一夜的液體微調分三階段推送，以0.5ml/kg/h速度回補基礎容量，預計凌晨2點至5點進行肺部評估確認是否可行。

傅醫生冷笑一聲：“你這是搏命過量恢復，病人八十歲心臟瓣膜本身就有負荷。”

她回敬一句：“術中心排出量會更低，不提前保障術前灌注，你愿意在術臺上等搶血嗎？”

氣氛劍拔弩張。高醫生終止爭執：“明天八點前完成全部評估，今天夜里你們自行協商執行。”

散會后，她回到科里，還沒來得及休息，護士跑來通知：“患者血壓突然下降，監護提示心律略快。”

她飛快沖進病房。

“立刻準備升壓藥！抽血重測血氣！”

她站在病人床邊，迅速下達指令：“通知ICU值班醫生，啟動應急容量回補；許沐言，現在是你第一輪真正的實戰。跟我上。”

“是！”

監護儀的心率一跳一跳，如一面戰鼓，敲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這是她戰場上的第一夜，而天色才剛剛沉入夜里。

病房內，燈光明亮如晝，護士奔走如織，推車咔噠作響地駛入，升壓藥、腎上腺素、推注泵、動脈監測裝置一應俱全。

林初雪站在床邊，迅速穿上無菌手套，俯身檢查患者頸動脈搏動，面色蠟黃，手背靜脈塌陷。

“血壓掉到多少？”

“收縮壓72，舒張壓42，心率118，房顫傾向初現。”

“靜推去甲腎3毫升，維持多巴胺泵速12微克每公斤每分鐘，先穩住。”

“動脈穿刺準備好了嗎？”

“做好了，動脈導管已進，血氣剛送出。”

“腎前性低灌注合并低灌注性心律失常……典型的容量崩盤前兆。”林初雪壓抑著聲音中的尖銳，用最快速度分析。

許沐言遞過一份導出超聲圖像，語速飛快：“B線進一步增多，已經擴散到中葉段。”

她抬頭望他一眼，像在確認他的判斷，隨后點頭：“暫停補液，改升壓藥優先；把肺部體位調整到45度，持續供氧。”

護士們配合流暢，但氣氛繃得像一根即將崩斷的弦。她的右手拇指關節因連續操控探頭而酸痛，背部一陣陣抽筋，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卻沒有一秒能浪費。

時間在數字中流逝。23:57，心率降到102，血壓回升至96/58，腎臟灌注指標穩定。

病人終于暫時脫離危險。

而林初雪脫下手套時，卻突然一個踉蹌，扶著床沿站住，臉色煞白。

“林醫生！”許沐言趕緊扶住她。

她擺擺手，強撐著站直：“沒事……低血糖。”

“你已經好久沒合眼了。”護士長的語氣不無指責，“去躺一會兒，我守著。”

“我還有評估報告沒寫完。”

“你倒下了，誰還手術？”

她怔住。

這是個她從未設想的問題。

她一直以為自己能撐到最后一刻，可眼下才是黎明前夜，整場戰斗還沒真正開始。

—

凌晨2:15

林初雪終于在醫生休息室躺了下來，外套當被子，仍穿著工作服，手還抓著一份補液記錄表。

不到十分鐘，門輕輕推開。

秦銘遠走進來，看著她睡著的側臉，眉頭緊鎖。

她睡得并不安穩，嘴角還不時微動，像在夢里復述指令。他輕手輕腳地把手中的電熱水袋放在她腳邊，又把掉在地上的筆和紙拾起來，碼放整齊。

他望著她的臉良久，那是一種他不熟悉的脆弱感——不是真正的虛弱，而是一種悄然爆裂的倦意，從骨縫里長出裂紋來，悄然逼近極限。

他曾以為她是刀鋒一樣的人，可以把自己削光、磨亮、削成孤絕的利刃。

直到今晚，他才發現：她不是刀，是撐在風暴中間那根瀕臨折斷的傘骨。

他坐到旁邊椅子上，看著天色慢慢轉亮。

—

凌晨3:47

陳業鳴終于趕到，風塵仆仆，眼中都是怒火。

他一腳踏入急診會議室：“林初雪在哪？”

“在值班室睡著了。”

“她沒命了嗎？做個容量評估拼成這樣？”他邊說邊走，許沐言慌張跟在后頭。

推門而入時，他看見林初雪坐在桌前，正在清點資料，手邊擺著三份病人數據曲線圖，一張初稿術前風險對照表，還有一小杯未喝完的紅棗水。

“你瘋了嗎？”陳業鳴將文件重重摔在桌上，“你是醫生不是犧牲品！手術沒做你倒下了有誰能接手？”

林初雪愣住，不說話，像是被真正責備到了心口最軟處。

“你以為你拼命就能換回什么？你是醫生，不是烈士！”

空氣沉了一秒。

陳業鳴終于緩下來，眼里掠過一抹復雜的心疼：“我們誰都不想。但你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他坐下來，語氣終于變得緩和：“剩下的術前我讓人整理。你給我坐著、閉嘴、喝水，閉眼休息。”

她垂下眼睫，終于點頭：“好。”

—

清晨五點三十分

天邊泛出一絲灰白。

林初雪換上手術服，站在無影燈下，神情如鐵，眼中卻透出幾絲溫度未褪的疲意。

病人已被推入手術準備區，監護儀發出均勻的滴聲。

她抬頭，看見玻璃門外，秦銘遠靜靜站在那里，隔著一道門，眼神未曾移動。

這一刻，她知道：

這是他們之間，最后一場沉默的凝視。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入無影燈下。

門合上的那一刻，她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清晨到了，戰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