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意識再次清醒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臉上并沒有往日哭嚎后的干裂感，武來果抬手在臉上摸索著，回想白天發生的事。

有些不對味的感覺，類似于羞恥。

她不得不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將其勉強歸為痔瘡雖然被看到，但好在只被主刀醫生看到的一個情況。

瞥了一眼門縫是透著光的，因為沒有朋友，她篤定那個叫阿柴的陪伴者還在。

拿起手機，時間顯示是00：13，失落感填滿軀體，不過作為成年人矯情太奢侈了。武來果用手機登錄“陽光”的官方網頁，她必須面對有一個陪伴者來到自己家的現實，并且處理好它。

在某個周末的下午三點，結束加班的武來果坐著公交來到了離工作地址很遠的森海市北城區。

她絕對無意將這里當做目的。只是當看到陰雨天中冰冷成群的灰黑色緊密樓房，當察覺到住著心臟的銹跡斑斑的鐵盒房間氧氣不足后，她無法扯斷從體內蔓延出的寂寞。

停下腳步等待綠燈，對面是一棟四層高的灰白色樓房，與市區深色且壓抑的高樓背影相比輕盈許多。

這里就是她積攢了很長時間的脆弱希望來到的目的地。

“陽光心理健康服務中心”是國內最大最權威的心理健康服務機構，橙黃相間的logo豎在樓頂，偶然瞥到會讓人產生看到陽光穿透了灰暗云層的錯覺。

這里提供一項針對抑郁癥患者的特殊服務——陪伴者。

武來果聽說購買陪伴者服務的價格很高，而且也很難申請。不過如果只租用一天的話應該可以吧？要是被拒絕，就果斷放棄好了。

紅燈變綠，她走向了“陽光”。

中心的玻璃門自動打開，武來果松了一口氣。走入大廳后她回頭張望了會已經合上的玻璃門，確定外面沒有人。果然是只能從里面看到外面的單向玻璃，只要自己還在大廳應該不會有人能夠進來了吧？

媒體曾經報告“陽光”提供陪伴者和咨詢服務的場館有刻意減少人與人發生接觸的設計，因為大部分來尋求幫助的人有很強的病恥感。

她環顧四周，這里確實沒有醫導，也沒有設置向導臺，只有地上和墻上許多醒目的彩色向導標識，非常自助。當然如果有需要引導的話，可以使用在門口的人工按鈕呼叫工作人員。

右手邊緊貼墻壁的地方豎著一塊巨大且簡單鮮明的彩色向導圖，圖中標識，活動室和活動預約處在一樓左拐，咨詢室在二樓可通過樓梯到達，三樓、四樓有直達電梯，而武來果要去的陪伴者服務管理處就在四樓。

武來果攥緊汗濕的手忐忑地走進了四樓的直達電梯。

叮咚聲響后連續閃爍的四樓標識燈熄滅，電梯門緩緩打開，武來果沿途緊張的心跳突然變得平靜下來。她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沒有門的空曠辦公室，

辦公室內沒有人，略微有些陰冷的感覺。武來果盯著辦公桌后掛滿雨水的巨大玻璃窗，想是因為窗外灰色的天空，還有冷色系的擺設與大廳繽紛熱鬧的色彩對比過強才讓人覺得陰冷吧。

“不好意思剛才在洗手間。”隨著一陣稍顯隨意的男聲，室內更多的燈被打開，一個穿著淺灰色西服的長發男人出現在房間左側。

武來果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只是稍微欠身當做打招呼。

男人側身，緩緩轉動死魚眼由上至下簡單打量武來果。

邋遢，過于寬大的深灰色運動外套至少偏大兩個尺碼，淺藍色的牛仔褲因為長時間未洗而顯得格外寬松，垂下的褲腿蓋住鞋面。

他將視線上移，停在武來果臉上。看上去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前半段的樣子。小巧的方圓臉，長相說不上亮眼，卻挑不出毛病。不過死氣沉沉，尤其是那雙眼。

“坐。”王大益伸手將桌面上的職位牌蓋住，才往辦公桌后走。“我姓王，是這里的負責人，不過你可以隨意的稱呼我，就算叫我阿貓阿狗都可以。小姐貴姓？”

他是故意，武來果沒有開口，盯著王大益。

她還是沒想到怎么稱呼對方，哥哥太老，叔叔太嫩，醫生怕他沒有資格證，經理怕他不到級別。難道要喊王負責？不過這個不好聽。

王大益雙手一攤，確實就是故意的。或許是和整天只知道傻樂的陪伴者們待得太久了，他很不喜歡死氣沉沉的年輕人。

“一般情況這樣的天氣我沒什么生意。陰雨天大家心情不好就都懶得出門。你還不錯。”

“加班。”

“哦，周末加班。工作很辛苦是吧。森海市的陰天很多，也總愛下雨，比起陽光燦爛的地方更容易讓人抑郁。啊，突然又很想休假了。我喜歡去海邊，你呢？”

“37小時。”

武來果沒有接話，繼續著剛才的陳述。她足足37個小時沒有離開森海國投那座令許多人羨慕的辦公樓。工作并不是難的工作，只是她沒有精力應付。

顯然王大益也不想接她的話。

“嗯，你需要什么樣的陪伴者呢？可以直接告訴我你的要求。”

武來果語塞，她盯著王大益身后的玻璃窗，大腦和身體同時宕機。這個問題不能說沒想過，只是稍微一想就覺得要求很多，又認為自己不配。況且只是想要一天，來個活的就好了，沒必要提什么要求。

武來果呆愣的眼神叫人后背發毛，王大益小心地回身看了眼窗外。

“嗯。其實這個你現在沒有想法也沒關系，我們基本都會根據客人的情況定制服務。這里有一份問卷請你盡量真實地填一下，這是必要的程序。還有中心需要查一下你的基本檔案，類似于資質檢查，以增加我們對你的了解。”

王大益抽出一份問卷推到武來果面前，“需要我回避嗎？”

武來果搖頭。她打開問卷迅速地瀏覽了一遍，大多是關于個人習慣和喜好的問題，估計不用三分鐘就能夠填好。

不過她稍微有些在意，“陽光”所謂的檔案檢查，雖然經過政府批準，但會深入到什么程度？她討厭被人看到糟糕的一面，因為活過的那些不長的日子里確實有過很多令人羞恥的糟糕時刻。

“請你提供身份信息吧。號碼是？”

武來果停下筆，順從地掏出準備好的身份卡擺放到桌面。

“武，來果，很特別的名字呀。”

王大益瞟著證件，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快速敲打。

可武來果很討厭自己的名字。無來果，沒有未來，沒有結果。

未來無果。

問卷調研完成的比預想的還要快，武來果放下筆，將問卷合上擺正推到鍵盤旁邊，又將筆重重地放在封面正中，面無表情的看著王大益。

這是稍帶威脅性的舉動，無論對方是不是故意的，王大益都感覺很不舒服。他開口。

“工作壓力很大嗎？我也是，這份工很瑣屑，要留意的細節很多。”

武來果移開視線，盯著電腦Logo，雙耳被鍵盤啪嗒聲填滿。

工作壓力大嗎？一時間她竟連這個都想不清楚。

“啊，很快就到你生日了呀。我看天氣預報那幾天天氣都不錯，有沒有約朋友或者戀人出去玩啊？”

朋友？沒有這種東西，有就不用找陪伴者了吧。

武來果搖頭。她開始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好煩，明明長著一雙死魚眼，卻比夏天的蟬還惱人。她的人生唯一過分的就是沒干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太平平無奇，那么平凡的檔案有必要看這么長時間嗎？不過是想要有個活物陪自己一天也這么難嗎？是不是無論什么事都得這么難啊？

“好了，我看得差不多了，根據我們雙方的情況你應該能夠預約到陪伴者。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可以問你嗎？”

武來果點頭。

“沒有就診記錄你是怎么確定自己的情況的？”

“如果留下精神類疾病的記錄……很難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