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8。5。22。9。12。

“求求你，不要買了，這么多年，要中的話早中了。別再浪費兩老的養老金了！”老婆死命抓住老公握著彩票的手，差些要跪下來，焦急的淚在眼睛打轉：“我們再努力一點一定找到工作的……”

“別廢話了！這么點兒救濟金，省下來也捱不了多少天，不如繼續賭一把！”老公堅持每期買彩票，每次皆是同樣的號碼，買的是信念、運氣、希望：“我有預感這期就會中頭獎。妳放手！”

“不要去！不要……”每次都如是說，然而一次安慰獎也沒中過。老婆無奈搖頭，能做的只有更用力抓住老公的手：“女兒就要上幼兒園，還有你在英國念書的弟弟……”

“放手！”

老公厭煩地甩開老婆的糾纏，兩手一分之時，不死的咒語就此解封。

21

老公指點著搬運工人擺放真皮沙發、名貴花瓶和57吋3D電視等家具，回聲響遍逾千呎別墅。等待裝修房間的時候，老婆陪伴女兒看圖畫書、唱兒歌。

“慶幸我當初沒聽妳的不買。”買彩票一期都不能少，萬一中了呢？這次一期全回本，甚至發達了。扣減稅款后買了房子，還夠一家人去旅游。

“哼，你有錢了就別只顧自己，你父母這么大年紀也沒享受過，大半生為你擔心，你就該替他們想想，盡點孝心，起碼請他們出一趟門，游玩游玩吧！”

“那，給他們坐船吧。那些會去幾個地方的郵輪，船程中可以唱歌呀美容呀健身呀游泳呀賭博的，靠岸時又可以下船游覽。”

典雅的茶幾上放滿高級日本刺身和壽司，配上落地玻璃窗一望無際的景色，組成今天迷人的午餐。

“女兒睡了。”老婆坐下來。

“真想現在就飛去北海道吃長腳蟹呢！”老公邊吃邊閉目幻想著。

“不如我們安排時間去英國探望你弟弟吧？他一個人在那邊讀書還要打工，我們失業多久他便辛苦了多久，光匯款給他還是不足以補償的。”老婆體貼道：“他的感冒好像拖很久了，我怕他為了省錢連生病都不去看醫生呢??這刻苦的孩子需要親人的照顧和關心。”

“行了，以后找個時間申請過去吧。”

自一年前被革職后，老公再沒找工作。曾經是升降機維修人員的他發生一次意外，因為同事間溝通問題沒有鎖定升降機，釀成老公在升降機內急速墮下的事件，雖然在觸地前剎住了并無人受傷，但受驚留下了恐懼，使他不能待在黑暗中工作。及后轉型電梯維修，一直相安無事，近日卻不斷發生電梯意外事故，一批維修工人成為代罪羔羊，老公是其中之一。此后似乎沒有公司再信任他、重用他，他就把自己交給天命。

“搏一搏吧！”為了逃避現實對金錢需求巨大的壓力，他給自己繼續賭博的借口：“說不定中了，所有煩惱就沒了！”

老婆在網上預訂給老爺婆婆的游輪票，五天四夜中國到長岐和鹿兒島，預計申請簽證的時間應該一個月內可以出發，船上船下有吃有玩，價格超值，老婆也心動了。不過首先要安頓好女兒和老公的弟弟，才能安心和老公二人世界。女兒幼稚園寄宿申請通過了，再看看去英國的申請資料和當地資訊，到時探望老公弟弟順便來個英國十天游。

三年前嫁給老公開始就把自由奉獻給這個家，別說去玩，工作都沒做，整天圍著女兒和家務轉，至經濟支柱老公被裁，意志消沉不務正業，一家三口的生活只得靠救濟金和老公的父母硬撐過來，享受二字好像在她的日記中消失了很久。

也許是否極泰來，天降福祉，老公多年的買彩票習慣不但沒有使他破產，竟促成今天的美好場面。金錢果真是萬能的！有了這筆巨款，她可以嘗試投資，以錢掙錢，不用老公在外打工委屈受氣；女兒要上最好的學校，受外國教育，將來買名牌化妝品和服飾；自己雙親不在，老爺婆婆便是自己的父母，一定給他們最好的退休生活；還有老公的弟弟，也可以給他資金，畢業后開設咖啡館，想回國內生活的話，也可一起搞投資生意。

老婆含笑正要關燈入睡，老公反而埋怨責怪她，一手拍到她手上。

“你怕黑我知道，在想東西一時忘了而已。”

燈一直亮到天明，老婆起床叫喚女兒，卻發現她昏迷不醒。

沒有福氣不要緊，是夢也可以，但請不要是禍。

18

甲酫中毒。

女兒在醫院一直昏迷，醫生說即使醒來，智力也被影響不能發展，日后生活需要額外照顧。

“最壞是你！”老婆生氣了，但心想如果不是渴望住大屋，就不會吸入甲酫了。

“我不相信有錢沒能醫！”老公深感不忿，自言自語：沒問題的，有錢全部都不是問題！

老婆泣不成聲，和女兒說好了今年生日去迪斯尼玩，可惜這個生日愿望不能兌現了。有時想，如果女兒永遠只有三歲的智商過活，她寧愿女兒不要醒來。迷糊間，手差點要伸到躺在病床上的女兒纖細的頸前狠狠揑緊，突然想起這是自己可愛的骨肉立即收手，最終為自己的殘忍人性和女兒失去將來的悲哀，又哭了。

“暫時別告訴老爺婆婆，不想他們帶著擔心去旅游，待他們回來再說。”眼淚流干的老婆，拖著虛脫的靈魂，依依不舍地離開病房。

“老婆，別太傷心。身體要緊！”老公扶著老婆安慰說，他們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世界還未末日。

道理誰都懂，現實卻被情緒操控。老婆的心有個填補不了的缺口，精神快要崩潰分裂。

“老婆，快到妳生日，妳要什么禮物？我給妳補償補償吧！”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兒能夠無恙醒來。”老婆慘白面上的目光由呆滯變成兇悍：“叫你別買彩票了！都是你惹的禍，你是罪人！”

有錢是罪嗎？意外何罪之有？老婆越是埋怨，老公越是生恨。看著憔悴消瘦的老婆，不打掃不做飯更別說打扮，早出晚歸地陪伴住院的女兒，他漸漸嫌棄老婆，和那死氣沉沉的廉租屋，沒有一點家的味道。他在酒吧豪邁消遣，到酒店召妓，睡到黃昏再去高級餐廳吃飯，簡直快活過神仙。他從未如此自由愜意過！窮困的生活折磨了他三十年，沒錢念書、做不成專業白領、娶不了富裕女人、承包著上老下幼及弟弟出國的壓力，慶幸在他窒息前，上天開了窗，灑下金幣。

一通國外來電打斷他發光的思路。

“哥，你可以再匯點錢來嗎？我，我想報個課程??”是英國的弟弟，聲音虛弱，當中夾雜鼻涕聲。

“要多少？上月才給了，都不夠嗎？你感冒嗎？聲音也抖了，看醫生了沒？”

“看了，吃藥了。就三四千，那課程像補習班之類，對我考試有用的。”

“好吧。”

老公掛線后直接撥了電話匯款，想著下次再來國外電話就不接了。自私告訴他錢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因為他的堅持購買才得到幸運之神憐憫眷顧，盡管號碼是參照家人的生日日期湊齊而來。

在浴缸浸泡舒適得睡著了，被水嗆到鼻喉之時乍醒，險些魂斷浴室中。擦干身體和頭發，手機響起，來電號碼他不認識。時鐘指著兩點半。

“是誰這么晚？”他心滿疑慮，感覺有詐，還是不接為妙。

天又亮起電燈般的白光，穿過每個人的生命。十多個未接來電和留言，他一聽，表情就像天色一樣呆白。

“先生，我是警察，您太太被強奸了，已送入院，傷勢不大，可是精神嚴重受創，請您快到醫院來……”

5

為免受害人自殺，醫護人員綁住老婆的手，并加強照顧。

根據警方陳述，已經逮捕犯人，老公對他稍有印象，卻想不起哪里碰面過。然而當知道犯人的職業是裝修散工，他便醒悟過來。

在老婆病房門前徘徊、踱步、躊躇，一幅幅慘不忍睹的畫面閃過眼前：青一塊紫一塊瘀腫的臉、愁眉深鎖哭喪咒罵，還有冤魂索命的陰郁眼神。呼吸急速、身軀顫抖，最后將門把上的手抽回，一秒逃離醫院。

老公沒有回酒店，更沒回好久沒回的家，而是走到完成裝修卻沒有入住的新居。

“我沒有做錯，是吧？”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屋，有錯嗎？老公搖搖頭，又再自我對話。有福就有禍，這是上天的考驗，他有人定勝天的信念，要得到美好的生活，必須承受相對的試煉。女兒和老婆的不幸只是巧合，一點挫折而已，時間可以療愈的。將來還有更多更好的日子在等著，不是嗎？

被四周美輪美奐的新派裝潢包圍入睡，他做了個夢，夢見老婆緊握自己的手，一臉惶恐，仿佛一松手，老公就會掉落萬丈深淵，突然老婆被車子撞倒，飛跌地上，血灑當場，而老婆殘余的斷臂仍緊緊扣在他手上，不管如何用力甩也揮不去。就像厄運已深深地黏附著他。

國外來電數次，皆被拒接，想不到弟弟比他花錢還瘋狂。為了減低對老婆的內疚，他踏出去醫院探望的第一步，順便見見昏迷的女兒。

雖然做好被責罵的準備，卻仍被出乎意料的對待。此時罵彼時打，可眼神沒焦點、說話沒對象，一時厭惡自己，一時懷念女兒，有時甚至不認得老公，分裂狀況非常嚴重。

“老婆，老婆是我！”

“你走呀！你走呀！你是魔鬼！不要過來，不要……”

“病人精神極度不穩，先生還是先回去吧，以后再訪。”

老婆開始找東西丟，醫護人員立即抑制，看來又要綁起她來。老公含淚忍痛退出房間，走到女兒病床前，悄悄坐下。

目光來回掃過小小的女兒不動的身軀，撫摸不會再笑的臉，吻著不再張開的眼，淚終于流出，停不了。

“會好的，會好的……”

餓了方發現自己一整天沒吃飯，去了同樣的高級餐廳，點了同樣愛吃的珍貴食物，卻沒有同樣的高興味道。

手機收到電郵訊息，郵件標題竟是一串英語，疑惑地打開內文仍舊疑惑，他英語一向低能。本來不想理會，但不祥的感覺一直侵蝕他的安靜神經，無法成眠，最終起來把電郵從網上翻譯一下，結果更令人難以入睡。

“親愛的先生，令弟因吸毒及藏毒被捕，根據本地法律，需要接受入獄三年及罰款一萬元處分，刑滿后遣返中國，終生留案底并禁止進入英國境內。”

22。9

金錢無罪，卻是罪惡之源。

“誰叫你碰這些東西？”正想責備，卻又自責：誰叫我從未關心過他？

對！老婆早說了要聯系弟弟，在電話對談中其實也聽出端倪，只是自己沒上心，更多次逃避接收緊追而來的責任。要是不單純寄錢的話，多聊天，多問一句，勸告一下，或許弟弟就不會走進死胡同，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幫不上忙。是他一點一點摧毀弟弟的前途。

女兒、老婆，連弟弟都出事了，他不知如何向正在旅游的父母交代。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他很想做點什么彌補過失，是的，他自覺有些事情做錯了，但是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有錢，但是身邊的人一一受害，沒死，卻不健全。有錢卻不是萬能，活著比死更難受。

心血來潮地往廉租屋奔去，這很久沒回的家，在胸口塞滿懷念。還未進屋，淚已爬滿臉頰。門窗透光，燈一直亮著。

縱使老婆不在家，她的愛一直都在。

為什么一直被他忽略呢？

他擦掉眼淚，在狹小的家里細細查看，每一件家具每一片墻紙每一個相架，全都沾染著老婆粗糙又溫柔的指紋和怨懟而著緊的笑聲；廚房臟亂的卻有老婆的秩序；女兒的睡房不再吵鬧沒有撒嬌和笑聲，只有灰塵安靜地躺在粉紅色的床鋪上；兩人床頭的結婚照無比陌生，好像不記得自己這么天真地笑過；衣櫥服飾折疊整齊，沒有名牌的氣質，只有清淡的洗衣液香味；梳妝枱上沒有昂貴化妝品，幾瓶保養修護化妝水隨意地站立在花痕滿布的梳妝鏡前，老婆出門前上妝的倒影瞬間映在鏡中，才發覺自己從來沒在意過老婆的一切大小動態。

拉出抽屜，逐一看看，護照嫁妝筆記本紀念品，他以往一概未聞。原來老婆的秘密從沒上鎖，或說老婆在老公面前不需要隱藏秘密。只是他一直不去發掘和珍惜。

“照片！”

仿佛重遇初戀，重新了解對方的渴望一涌而上，他打開老婆共用的手提電腦，找尋昔日的回憶與感覺，也希望找回昔日的自己。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現實、貪富嫌貧？

誰不想發達？誰不愛金錢？他們的確為金錢吵鬧過，而且幾乎每次吵架都是因錢而起。

沒錢使人壓抑，有錢使人腐敗。

桌面干凈利落，文件圖片條理分明地分類入檔：在以“弟弟”命名的檔案中，都是英國有關的資料和網頁，包括學校位置和旅游景點；在叫“女兒”的檔案里有大量美圖照片，每一張都美不勝收，應該花了不少心力去修飾過，還有將來升學的訊息，小學中學大學都有；在名為“父母”的檔案中是健康資訊為首，其次是郵輪旅游所需的文件，最后是養老的地方選擇；在“老公”的檔案，盡是關于工作的新聞和圖文，有電梯、升降機、機械電子工程、電腦課程、投資理財課程、商業書籍、生活百科，目不暇給，只見到滿屏的愛；打開“老婆”的檔案，竟然像他對老婆的記憶一樣空白一片。

老公每個軟件檔案都不放過，逐一點開，試圖翻找老婆存在他心中的證據。

最后在回收筒中翻倒，零零落落皆是老婆的殘骸：一些家務記錄草稿、拍得差勁的照片、網上服飾店和手袋網頁鏈結、樂器興趣班資訊……

“老婆……”一切以家為先，為了家庭掏空自己。

所有丑陋都被她用粉底遮蓋好似的，留下來的容貌都是漂亮和快樂。不過妝化得再美還是會給卸下。

給老婆的手機充電，為自己加油；給家里打掃潔凈，為重建一個家作準備；把信箱滿瀉的信收來一一拆閱。

一封入境事務處通知書如地獄使者傳來噩耗：貴父母在一回航旅游郵輪中遇上海難失聯，暫時列為失蹤人口處理……

12

夢里的車禍降臨在現實的老公身上，他當時也許喝醉了，大深夜的時分瘋狂地在馬路上跑，被載著裝修材料的貨柜車碰撞后輾過腿部，并被車后門松開的縫隙間甩出的木材砸中頭部。

醒來感到頭痛欲裂、全身酸軟、右腿無感，額頭和手臂貼著東西，很不自在。正要看一下在搞什么，卻一片漆黑。

“開燈……”手掙脫束縛四處摸索，觸感陌生，赫然發現不在自己的家，沉默而黑色的空氣叫他呼吸困難，恐懼蔓延：“這里，這里是什么地方？快開燈！開燈呀……”

倏地有人拉住他的手，安撫他坐下，即使看不見，他仍感到不少人在。有人說話表示不用擔心，他現在在醫院，圍繞床邊的是醫生和護士。他放心了，只是不明白何以不開燈。

“先生，您發生車禍被車輾過的右腿骨折了，經搶救接駁手術已無大礙，日后勤力做物理治療便能康復，身上擦傷也很快痊愈，唯獨是您的頭部被硬物擊中，腦中瘀血壓住視覺神經，所以??所以你將看不見。”

“什么？看不見？”他身體傾前：“那，是暫時性的吧？做手術可以清除瘀血吧？我有錢，我有錢做手術的！多少？多少我都給！”

“對不起先生，不是錢的問題，我們醫生仔細商量過，由于瘀血位置敏感，手術風險太高，隨時丟命。因此我們不建議手術。活著足以感恩，失明而已，您還有手腳、還有心跳、還能呼吸明天的空氣……死了的話，什么都沒有。”

“不要！不要把我丟在黑暗里，我寧愿死！”

“給他麻醉劑。病人一時接受不了而已，多派人手看管，請社工到訪聊天，以防他輕生。”

不要！不要呀！

上天關了窗，再把他的命運之燈永遠熄掉。

想死不能死，日復日在恐懼中輪回。最悲哀莫過于此。

“今期號碼為21、18、5、22、9、12，頭獎一注獨得八千三百萬元，以及不死詛咒一個。”

在黑暗中方能窺見，生日號碼的序列之間真正的涵意：

21。18。5。22。9。12。

——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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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序列號/完

deathlessserialnumber/

2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