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我對妳的感情淡了，不會再記掛妳。但原來，永遠的失去才叫我明白，我最掛念的人是妳。
“阿棋，出來酒吧坐一下……”手機中又是好友阿陶的聲音，這時候很不好聽。
“不要理我吧。”我等待的聲音只有一個，等待妳的來電。所有的燈因妳而熄滅了，我的世界墮入無盡漆黑。
后悔。最后的見面以及電話對話，竟然都是撕裂痛心的語言。誰都猜不到千千萬萬的心跳聲被地震后的海嘯掩蓋，把妳不完整的心沖激破碎。我的心仿佛正在經歷另一場地震。
“卉希，妳最喜歡的百合花，還有妳喜歡的薔薇巧克力?！蔽夜钠鹱詈蟮挠職馊ツ沟匕菁缞?，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為我還不能相信妳已死亡的事實，還有自己需要流淚的事實。
結果如我所料，在傍晚的天空下放聲痛哭，要讓天邊另一端的妳聽到我的呼喚，然后回來我身邊。
晚風忽地吹得起勁，把我的淚痕吹亂了。眼前飄落赤紅的花瓣，一片、一撮、一團，隨風起舞。我擦拭眼睛，把前景看清楚，墓地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黑衣黑帽，走路像花瓣一樣飄的。我不禁想，這個是來拜祭的人還是被拜祭的鬼？
心里打了個冷顫，下意識要逃，腳卻動不了。焦急的我把視線從自己雙腿移到前方時，驚覺不見了女人的蹤跡！
“先生?！北澈笸蝗缙鋪淼穆曇艚形覈樀猛哿艘宦?。
“什……什么事？”我不敢回望，暗地里祈禱，希望她不要搭我的肩。
“我知道你需要這個，而我不需要了，所以想送給你。”她的語調幽幽的，像不屬于當下。
“什么？”我奇怪，轉身就見她雙手捧著一個玻璃球，配上她的衣飾，就像一個女巫抱住水晶球要占卜的模樣。我的心一下子如四周落地的花瓣，停止了驚慌。
“這是一朵許愿花，可以幫你實現愿望。把手伸出來吧?！彼f話有氣無力的，本應漂亮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很憔悴，她是有什么疾病嗎？
我如被迷魂般伸手接住玻璃球，腦中空白一片，沒有疑慮，沒有拒絕，直到重量充滿手中，我才意識到現實。視覺恢復清晰之際，直見女人迅速后退，仿佛她背后有個黑洞吸食著她。
玻璃球中種著一株像紅玫瑰的花，沒有葉，只有三片花瓣不整齊地站在花托上，似乎不是原來的面貌。
“它本來有十二片花瓣，許愿時雙手抱球心念愿望五遍就成，每向它許愿一次，花瓣就會隨著愿望的實現而消失。每當一個愿望實現后，之前的花瓣愿望便會被取代，意即舊日的愿望消失，回復許愿前的狀態，再迎接新的愿望。如今剩下三片花瓣，代表你可以有三個愿望成真的機會，好好珍惜吧?！?/p>
女人的余音散去的速度比她的身影要慢得多。我在墓地凝視手上的玻璃球有多久，就疑惑了多久。直到肚子餓了，才肯動身回家。
那女巫也有許愿吧？她許的是什么愿望？為什么不把自己的病醫好？她說她不需要了，是嗎？需求會有停止的一天嗎？要財富、要被賞識……還是她都嘗試過了？
我需要，她知道，我想要卉希的回來。但是，這個什么許愿花真的可以叫死人復生嗎？
在沒有開燈的房間，玻璃球在漆黑中發亮。
還是這是卉希妳帶給我的機會，讓我彌補以前的不足，讓我好好去愛惜妳？
“想是沒有用，就試試吧！”又沒有什么損失的，至少那女巫沒有說過。
緊貼在玻璃球上的雙手竟抖動起來，在怕嗎？怕最愛的妳真的出現，還是怕妳不出現？
請讓活著的卉希回到我的身邊，好好相愛。
請讓活著的卉?；氐轿业纳磉?，好好相愛。
請讓活著的卉?；氐轿业纳磉叄煤孟鄲?。
請讓活著的卉?；氐轿业纳磉叄煤孟鄲邸?/p>
請讓活著的卉?；氐轿业纳磉?，好好相愛。
一片花瓣脫落，慢慢浮起，像魔術一樣穿過玻璃球的頂部，柔弱地被空氣侵蝕，化為發光的灰。
然后飄至窗外，向星星的地方飛去。
***
嘟嘟……嘟嘟……
手機響起，是凌晨時份。是誰擾人清夢？
“卉希？”來電顯示久遺的名字，是妳？真的是妳？
我一直等待的妳終于打來了！現在是凌晨四點十八分，是許愿的同一天，那是真的！妳回來了！
“喂！是妳嗎？”我裝作平靜接電。
“阿棋……嗚……你過來陪我好嗎？……嗚……”難以想像妳啜泣的模樣。
“卉希，發生什么事？不要哭，妳在哪里？我現在就過來。”心臟快要跳出來。
“我還在醫院……你快些過來吧……”
醫院？一時之間搞不清狀況。愿望實現了的同時，是否時空也會錯亂了？我錯過了些東西嗎？
一點點不安摻入原本的興奮之中，美夢仿佛會就此瓦解。
不要。
“卉希。”我走向蹲在醫院走廊電話旁邊的妳，眼神已經把妳抱住了。
“阿棋！”妳撲向我，緊緊擁著我：“又是那個夢！每晚都出現，好可怕！我不想再夢見那些片段了……嗚……”
每晚重播著海嘯沖擊而來的一刻，人人爭相走避，和巨浪把最親的人吞噬，憑空消失的一秒。
卉希是其中絕少的生還者之一。
“嗚……可不可以把那記憶抽掉……為什么變成這樣？為什么剩下我？……嗚……我怎么就死不掉？……失去了爸爸媽媽好痛苦啊……嗚……”
“還有我陪妳……”我說不出別的話。是我將結局改寫。
這就是我的愿望嗎？卉?；貋砦疑磉叄覀兒煤孟鄲?。對我并沒有損失，可是死而復生的卉希比死更難受，這不公平……還是這才是公平呢？
就讓卉希慢慢平伏嗎？還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治好深刻的創傷、才能愈合心中的傷口？
我不忍讓噩夢每晚襲擊妳，卻不敢胡亂許愿，我怕妳因第二個愿望實現而消失，所以必須謹慎地許下一個愿望。
我把哭累了而睡著的妳緊抱不放，平靜的妳是那么的真實。我不可以放走妳，絕對不能。
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去上班，沒法丟下卉希的溫度。被護士驅逐出病房后，我把自己困在家中房間，跟玻璃球獨對。
如何許愿可以讓卉?；钕聛矶与x悲傷的纏繞呢？如果許第二個愿望是要噩夢離開卉?；蚴情_心地生活之類的話，那么第一個愿望消失，而這個要開心的人已回復死亡狀態，愿望又如何實現？這是個邏輯的問題。
如果，把許愿的范圍擴大些，覆蓋的需求相對地會多些，是嗎？
就如：我要日本的海嘯，不，是整個連鎖性的災難，都從沒有發生過……
可以惠及多些人，沒有發生災難，那從災難中逝去的人都不會死亡，卉希存在，家人存在，全球存在……
“只有我可以幫妳?！?/p>
兩手輕輕摸著玻璃球，感到冰冰冷冷的。
我要日本整個連鎖性的災難，從沒有發生過。
我要日本整個連鎖性的災難，從沒有發生過。
我要日本整個連鎖性的災難，從沒有發生過。
我要日本整個連鎖性的災難，從沒有發生過。
我要日本整個連鎖性的災難，從沒有發生過。
兩片花瓣其中一片掉落、浮起、穿越玻璃球、化灰、飛向天際星群中。
還有一片，最后的愿望。
***
嘟嘟……嘟嘟……
我又在睡夢中被電話鈴聲吵醒，是同一天的傍晚時份。一定是太累了。
“是卉希?！笔謾C顯示著我心里有數的名字，但沒有顯示我心里的緊張和亢奮。搞定了！妳在！妳家人都在！我成功了！
“喂！是妳？”我抑制呼吸聲，等待妳的回話。
“你方便過來一起晚飯嗎？”
妳停頓一下，我笑了一秒。
“我有事想跟你說。”
是什么事？妳的語氣沉沉的，像是冷戰后的拘謹。難道回到妳跟我吵架了，到日本出差，然后平安回來香港以后，還在生氣嗎？還是講和呢？
不論如何，我應邀來到昔日常常光顧的餐廳，心里全是道歉的句子，我一定不再做后悔的事情。
不用幾秒鐘，我的眼睛已經找到妳的位置。我注定是屬于妳的，我的眼里容不下別人了。
我帶著笑容走向妳，妳卻向我苦笑，而且回避我的視線。
不安的感覺。不要。
“阿棋。你來了？”后方傳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不禁往后看。
“阿陶?！被芟Ｉ焓掷凶拥氖郑樕戏浩鹦邼奈⑿?。
我啞然。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對不起，阿棋。”妳說了一句，沒有再望我一眼。
妳就這樣從我的身邊抽離了。
去日本南部旅游的阿陶，和去日本北部出差的卉希，因為沒有災難的發生，讓他們遇上了。
又是我改寫的結局，出人意表。更多的要求達到了，更多的變數也出現了。妳活著，妳家人活著，卻不活在我的世界了。
新聞沒有了日本核危機的報導，日本還守著她的秘密。我的世界還是漆黑如昔。
一得一失，我明白了。凡事都有兩面，不可能取好舍壞，只能接受現實，珍惜當下。
玻璃球中的花瓣孤單地等待使命的來臨，它明明什么都沒做，我卻覺得它在恥笑我，笑我這么顯淺的道理也不明白，笑我盲目地擴大自己的自私。
我多么想捏碎手中的玻璃球，或是狠狠的將它擲到地上，以平衡我歪曲的心理和抽搐的心跳。
沉默的花瓣如斯脆弱，它仿佛在玻璃球中顫抖，向我發出求救訊號般。
我恨。這不是許愿花的錯，是我。
每一個愿望都是花瓣承受不起的事物，才會叫人如此受傷。如果許一個輕盈的愿望，它可以承托得起吧？
最后的花瓣愿望是……
***
“卉希，妳最喜歡的百合花……”我不知道已經第幾次來到妳的墓前了，我只知道我不會再需要難過。
“還有妳喜歡的薔薇巧克力！”阿陶在我的旁邊蹲下來。
我將那沒有許愿花瓣的玻璃球送給妳，不，是還給妳。我知道它的用意，妳要我好好的活著，是嗎？我時刻警戒自己，珍惜身邊事物，包括我的好友。
“妳可幸福了，卉希，有這么一個好男友，真羨慕妳啊！”阿陶笑說。
沒有妳，我還是可以過活的。我的世界會被一堆堆發光的灰塵照亮。
“去酒吧啰！”阿陶提議。
“好！”
“那個玻璃球是什么東西呢？怎么都不告訴我？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嗎？……”
“不告訴你。”
“說吧……”
阿陶不會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而我也不知道，許愿花悄悄地在妳的墓園中生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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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般的愿望/完
petalwish/
2011-05/